发榜之日,礼部官署的大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举凡参加春闱的士子,一大清早便候于一侧,寒窗十载苦读,莫不为了这个一朝登科的日子。一旦得中三甲,便可入仕朝堂,一展宏才,他日衣锦还乡。
覃思在看见榜册后,自是志得意满,欢欣满面,一番友朋互相吹捧,少不得摆宴酬唱。
“哎,覃兄,听说那个投了岳大人的木清嘉中了二甲一名呢。”
“呵呵,他哪能和覃兄弟相提并论,一个文采风流足当本朝第一,而另一个,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小人而已。”
众士子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却见覃思忽然停住了步伐,“以他的才学当可入了一甲三名。”
咦?众人都住了嘴朝忽然敛去笑意的覃思看着,心中俱是一万分的纳闷。
覃思眼波漫过众人,清灵地一笑,“你们如若不信,就且看着吧。”他不信以木清嘉的才学只考了个二甲一名,莫说他比之那探花颜旗、榜眼曾合闲要来得纵横得多的文笔,就是自己,只怕在策文一试上也难撄其锋。乌州出来的人,断不会输于北地这两个明显差了一截的士子。他信他!“走,覃某可以赌一桌酒,以待来日的制科。”
“好,这可是覃大才子你说的啊!”
“覃某言出必行,如若制科一试乌州木清嘉榜上无名,那我覃思便在‘揽芳亭’包下十桌酒席。”
“好!覃大才子痛快。”
木清嘉由一侧的槐树背后转了出来,看着这一大群相拥而去的人群,对着其中一个特别清朗的身影倒是凝神看了会儿。随即转身一叹,默默地往回走。士子取试,对于功名自然看重,木清嘉当然不会例外,他只得了个二甲一名。虽不甚差,但于他心中所想来说,却终有些不甘,神色难免有些悒悒落漠。但行至岳府时,一即入门,他已将满脸悒色尽皆抹去,神情自然沉稳,仿佛连其心中亦是平湖静月,波澜不兴。
“清嘉。”
木清嘉经过前院时,忽听到岳穹在正厅唤了他一声,他忙上前施礼,“老师。”
岳穹点点头,明锐的眸光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今科名次,已知晓了吧?”
木清嘉揖了揖,“学生知晓了,二甲一名。”
岳穹仔细看着他平静的面色,不由笑了笑,“虽非预想,倒也不差。”
木清嘉的神色愈加恭谨,“谢老师挂心,学生一直铭记老师之言‘得失不计,宠辱不惊,方为君子之达也。’。学生才疏学浅,日后必当发奋自强,不敢稍怠。”
“呵呵呵,”岳穹笑着拍拍他的肩,“可不是你才疏学浅才得的二甲一名,相反,正是因你才学拔人一筹,才使得你生生降了一级。”
木清嘉微讶,眼中有不解,却并未问出口。
岳穹锐眼轻眯,精光暗隐,“当朝的右仆射大人,当年也由这一二甲一名起程。皇上用人品才品德,量行察止,年轻人,得沉得住气啊!”看来皇上的确是甚为看重他,才会如此明显地将其特立出来,这木清嘉不旦有笔试,只怕日后的每一关都是试题,就看他能不能戒骄戒躁,顺利成才了。不过话说回来,当今皇上更为年轻,但那种稳而不露,却是让人难测得很哪!
木清嘉听了岳穹的话也是一怔,这样的暗示,可能么?以声名而论,他远不及覃思出众,何以皇上竟会注意到他?
岳穹也不多说,只是又提点了一句,“皇上近日还将开制科,到时入闱进士还可再考,这一次的举试,才是一条平步青云的路啊。”
“多谢老师提点,学生记下了。”木清嘉的目光镇定下来,敛住一派山河无限的雄图,眼中有的除了一个稳字,还是一个稳,扎扎实实,步步进取。
唱名之后,一甲三名赐御马游天都,循惯例,三人当佩花而行,纵马款段,遍看天都春花争妍。颜旗、曾合闲虽为文士,却俱是北人,身着红袍,襟佩牡丹,总不如覃思一身清朗,颀长隽秀,毫无局促之感。天都百姓都出门争观,沿途指指点点,都道“好一个俊秀的状元郎”。
是夜,女皇又赐所有及第士子光禄寺享宴,由项平代行女皇之意,嘉奖的同时,亦有勉励之辞。
宴罢之时已近戌半,众进士陆续离去,但项平独独派人暗中叫住了木清嘉。
“皇上传诏,请木进士入宫面圣。”
木清嘉长身一诺,“领旨。”他心中虽疑,但面上却是一片沉稳。
项平心中微微一声冷笑,虽不知皇上召他何事,但想来亦不脱岳穹的关系。这些日子来,皇上倒是对岳穹言听计从,似乎是有意在疏远自己了。眼前这木清嘉喜怒不形于色,城府颇深,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沉稳气度,怕是不俗。
此行项平不知根底,木清嘉亦是不知,他起先也道是老师在皇上面前进言,但后来一想又不对,如果老师昨日所说的话为确,那皇上此番传召的用意只怕不简单。
“臣参见皇上。”项平引着木清嘉行参拜之礼。
“平身吧。”妫语将奏折放于一边,目光看去,正是细细打量着木清嘉。
项平心中有数,“臣告退。”
木清嘉见着项平退出,中规中矩地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这副模样落入妫语的眼里,倒是颇为有趣,不由微勾唇角,“盛世要有锦心绣口的鸿儒之士,也要有治郡有方的能人良吏,二者缺一不可。”
木清嘉一愕,这不是……莫非,那日里见到的便是?!他错愕地抬起头,正入眼的果是当日那名绝色少年的面庞,只是如今更显夺人心神。明艳清灵的容貌,春髻罗衫的秀雅娴雅,但是,却已隐去了当日的随和疏散,凝上几许锐利透彻的审视,以及……君王的威仪。看到这一层,木清嘉立即稳住了神情,伏身一跪,“学生愚钝不明,当日冒犯天颜,请皇上恕罪。”
“朕有怪罪于你么?”妫语朝知云瞪了眼,接过他呈上的药,不由语气有些迁怒。但当着外臣的面又不好发作,只能一气喝完,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
木清嘉只觉鼻端飘来萦萦药香,只堪堪辨出了其中一味,当归补血。“学生妄度圣意……”
“木清嘉,你若以为你的二甲一名是如此得来,那你就太让朕错看!”妫语把话故意说得极重。
“学生不敢。”他眉宇微拢,颇有些不知适从。
“这么着就不敢,那还怎么治郡有方,不畏强权?”妫语语出偏刁,竟似有意刁难。
木清嘉略略听出些意思,“学生身为人臣,于君王面前自当守纲守仪;若小人得为民官,于君主面前则为民意之趋,不敢不直言呈谏。”他答得一派沉静,并无局促,亦未见怨怼。
妫语缓缓一笑,“果然不负岳穹、段辰所荐,堪当大任。”她款步离座而下,“你起来吧。”
“谢皇上。”木清嘉悄悄捏了捏衣袖,手心有些粘。
“你当日说到治世良吏,那你现在好好说说,良吏当如何治世?”
“回皇上,学生以为,吏者,当以民为本。修饥馑,救灾害,振疲露,富民生。民安则家国定,国定则世治,世治则国强,国强则外侮不敢侵凌。总此,则四海呈平。”木清嘉头额虽低垂着,然脊背已然挺直,似是这番话由其腹中直冲胸臆,脱口而出。
妫语在书案前走了几步,并未遽然作答,他的话前半段是准备,直至点到外侮,才语出响亮铿锵。他的目光放在北防,“外侮之患,可不只须国富民强即可呀。”她何尝想在匈奴面前如此窝囊?就为他一个匈奴,她才放任了麟王。
“是。国富民强者,根基也。帅将辈出,可备也。无后顾之忧,势方可成。”
“国可治,民可富,然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而且,”妫语眉峰一蹙,“后顾之忧为何?”
木清嘉揖了揖,微抬起脸,“将者,百战而成。所谓后顾之忧,当在东南。”
海寇倭奴?妫语快步走到皇舆图前,目光直划过长泉、平州、乌州、乃至元州,这四省俱是饱受海战之累。近年海禁虽除,然商贸惧于寇盗,心终惴惴,商路不通,不禁亦禁,更有四省粮食赋税,多遭劫掠。长泉在孙颐妥善治理下,匪寇不行,然于平乌元三州却更为肆虐。“肃清海防,的确走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但是,现在还不能遽动……木清嘉,暂封你为起居郎,特准御前掌笔。制科在即,你好好准备着吧。”
“谢皇上。”木清嘉心头一重,这起居郎一职,品阶是为从六品,专侍君王一侧,每仗下,议政事,皆执笔记录于前,史官随之。这越级封官不说,而且还是如此近职,这让木清嘉不由动容,连带跪安而出之时,不自禁地都有些激动。
“皇上?”知云看了眼沙漏,轻唤了声仍湎于沉思的妫语。
清香淡无痕迹,只萦绕了一股安神定心的气息散在殿里,正如妫语淡若无迹的思绪。“目光端的是长远,只不知沉不沉得住气了。”
“皇上,知云方才听得了一句话,”知云在旁微笑着道,“将者,百战而成。”
一抹笑意由朱唇轻溢,“可不是?百炼成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