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其他小说 > 上穷碧落 > 第二十八章 风欲清,瑞云现(下)
    木清嘉回屋里拿了一锭银子出来交给老妇人,“阿婆,这是房租,我住到今儿为止,这就走了。”

    “啊?呃……”老妇人拿着银子,一时放心又担心。

    “放心吧,阿婆,他们若是来寻人,找不着也不会为难您一个老人家。”木清嘉将书叠好。

    “哎!”老妇人这才放下心地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跑去后屋拿了一只篮子出来,“我说小哥啊,这是几张饼和一只野鹿腿。出山有些路,饿了吃。”

    “好,多谢阿婆了。”木清嘉也不客气,接过篮子,背上包裹便出茅屋而去了。

    只是这接下去该要往哪儿呢?木清嘉思索着自己的出路。本想好好静心念书以待春闱,不想无意中碰到了孙须。这个意外是巧也是机,他适时地做了些计较,也改变了一些他原来的计划。

    当今这个朝廷,孙闻坐大,但孙家久处盛局,依今之势,恐不会再持久了。而闻家,虽说近来声名大起,颇纳了些能士,不复往日只见劣迹,但究其为人品性,却并非是与谋之辈。那就只剩下这眼前看来并不怎么有力但越来越显其声名的第三势了,比如右仆射项平,右丞柳歇,中书侍郎简居道,大理寺卿刘郢华,以及极有才华的左散骑常侍岳穹。这些人在木清嘉眼中俱是能辅轨盛世,青史留名的人物,但对于自己,最当投于谁的门下,可需要好好计较计较了。眼前最为炙手可热的是右仆射项平,更何况此人正是此番春闱主考,众家才子纷纷云集宰相的门庭。但木清嘉却对于其人颇有些驻足,一些极微妙的因素使得他对于项平并无倾心之意,反而是更为看重低调的岳穹。

    “二爷。”孙泉跨进厅堂,见太公孙冒庐也在,临口的话不禁又缩了回去。

    “怎么了?”孙冒庐眼尖地看到下人的欲言又止。

    孙泉见问,不敢隐瞒,“回太爷,刚刚将军府来报,说大少爷受了伤……”

    “受伤?受了什么伤?”孙冒庐站了起来。

    孙业成一见忙在旁安抚,“须儿他整日骑马射猎的,许是让马给伤着了,没什么的。”话虽如此说,心中亦是焦急,若只是小伤小痛,定不会这么来报。

    孙泉在旁连忙道:“是,大少爷猎熊时误中猎人设的夹子,马受惊,所以摔伤了腿。”

    “这小子,从来也不知安分!”孙冒庐急在心里,这让马摔着的事可大可小,但他瞧了眼眼前这个竭力撑着心急的儿子,面上倒是放下心来,语出也甚是平和。

    “爹,您别气,待儿子回去好好训训他。”

    “嗯。先治好要紧,可别留下什么根儿!”

    “是,爹。”

    孙业成匆匆走出府外,问着紧跟在侧的孙泉,“到底伤得如何?”

    “据报是抬着回来的……老奴刚刚去瞧了眼,说是伤了肋骨,腿上也有伤。不过具体如何,还未知道。”

    孙业成听得脚步一错,随即走得更急,“大夫有说什么么?”

    “还在诊治。三少爷已经在了。”

    孙业成跨上马车,心中又急又气。这愣子!好端端地跑去猎什么熊!“器山一带有那么多熊么?”

    孙泉见问马上答道:“老奴听山民说这马头熊多在夏日出没,冬日并不会出来。”

    孙业成一愕,脸马上一沉,“立刻上报刑部,器山一带有刁民为祸邻里,扰民不堪。”

    “是。”

    “须哥,你先好好养着吧,余事慢慢再说。”孙预对于这位忽然一心想着练兵事宜的堂哥有些奇怪。“还有嫂子那儿……”

    “哎,”孙须摆手止住他说话,仍冲着在旁候命的副将道:“征兵之事可让军中文书先谋划起来,一待旨意一下,就开始征兵。”

    “是。”

    “还有,你传令下去,过年还家者,正月二十必当还营待命,如有延误,以逃兵处置。”

    “是。”

    “暂时先这样吧……哎!你别缩手缩脚的,要包就动作快!磨磨蹭蹭的……”孙须让时常挡住他视线的大夫给惹得心生不耐。

    “是,是,将军。”大夫唯唯诺诺,连忙剪去布头,收拾药箱退出堂外。

    “新训之事,待我好好想想,周周,你先回营吧。”

    “是,属下告退。”

    孙须在床上一点头,那副将便出府去了。段辰在旁看得微微一笑,“将军可真是雷厉风行,丝毫耐不得闲啊!”

    “我已经闲了那么久,好容易终于有个人出了个主意了,却又成这样……”孙须提起这,心头又是火起,又是不甘。都是那书生害的!他回程时改走山林,不经民舍,结果马却遭了陷阱,一惊之下,扬起前蹄,将他掀落在地。

    “将军这伤不轻,且是硬伤,切莫心急,可要好好静养,不能留根哪!”段辰对于孙须的性子还是有点数的,想来他现在亦是诸多不顺,才会如此躁急。行军作战时,身为主将的他倒也能静下心来,镇定又坚韧了。

    孙预也在旁好言相劝,“段大人说得没错,先养好伤,才能去办事。”

    孙须被这左劝右劝,心里倒也渐渐平复,于是点了点头,然面色终是不豫。

    段辰见他情绪已定,便安了心,“如此,将军好生将养,段某告辞。”

    “段兄,多谢了。”

    段辰拱了拱手,辞出。孙预送他出来,“段大人有劳了。”

    “摄政王客气了,这是段某理所应当。”段辰连连拱手,“王爷请留步。”

    孙预才见段辰驭马而去,孙业成的马车也到了,“预儿!”

    “二叔。”

    “须儿怎么样?”

    “二叔放心,须哥已包扎妥善,静养一个月后即愈。”

    孙业成见如此说,大大松了口气,又似有些不信,“不是说抬回来的么?”

    孙预笑说:“下人大惊小怪,须哥只是伤了根肋骨,腿上有些错骨。其余一些皮外伤是不妨事的。也好在须哥平素身子甚为强健,所以这一次也不甚要紧。”

    孙业成这才将心安下,回身对孙泉说,“马上回府里禀报老太爷,大少爷没事了。”

    “是。”

    “怎么会受伤?”孙业成一进屋便出口叱问。

    “爹?”孙须一讶,随即略带抱怨,“才屁大一点事,就嚷嚷着知道了……在林子里中了猎人设的夹,摔了马。”

    “你怎么走那么生僻的道儿?”孙业成瞪着儿子身上的白布,终归心疼。

    孙须撇撇嘴,“不想扰民。”

    咦?孙业成与孙预俱是一愣,然后又是一笑,这情形瞧得孙须心中不爽,“笑什么!”

    “呵呵,只是奇怪须哥怎么忽然注重这些小节起来。”孙预笑说,这位堂兄历来视此为小节而拒不正视。

    孙须瞪他一眼,回想起那文弱书生的气势,不由语带欣赏,“有个年轻书生,指着我的马路说,你的马蹄不去践踏敌虏的鲜血,却在这里糟蹋庄稼。”

    “哦?他叫什么名字?”孙预也觉得这个书生颇有胆识,心忧国患,是个可造之材。

    “木清嘉。”孙须觉得那人在报上自己名姓时的气度极沉稳,且于这沉稳中透出一股子傲气来,让人折服。

    “你说孙须受伤了?”安元殿里正批着奏章的妫语抬头,有些讶异。

    “是。猎熊时遭了猎人的夹,让马给摔着了。”喜雨示意小秋将药碗奉上。

    妫语看看药碗,又看看躬身站在一侧的喜雨,眯了眯眼,“伤得怎样?”

    喜雨的身子又一躬,头垂得更低,看不着表情,只听他低低地又唤了声,“皇上。”

    妫语别开头,终于微叹一声,拿起药碗将药喝了,小秋立刻奉上糖水以漱口。

    “孙将军只是断了根肋骨,腿骨有些错位,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一月即可痊愈。”喜雨不大有表情地说着,但一旁的长光却不由隐隐泛笑。

    “那……你便去一趟,拿宫中的贡药送过去,让他好好将养,为国珍重。”妫语吩咐了声,见喜雨应下,随即又问,“他去哪儿猎的熊?打仗的人还会着了猎夫的道?”

    “回皇上,据说是孙将军特意吩咐众人不准走山民居所之道,改而行生僻之路。”

    “哦?”倒看不出来,这孙须竟有如此细心。

    “据说是因为一名书生的话。”

    “什么话?”妫语来了兴致。

    “那人指着孙将军的马道:‘大将军,军士之责为何?保家卫国!可是将军现在的铁蹄下沾的是什么?不是敌虏的鲜血,而是国民以为天的庄稼!’”

    “好!说得好!这人叫什么名字?”能不畏强权,挺身直言可谓有胆,心忧外患,力图报国是谓有识。

    “其乃乌州士子木清嘉。”

    “木清嘉?”妫语只觉此各有些耳熟,继而想起他便是那日在‘状元楼’里碰上的,当时便觉此人不凡。

    “是,听说此人现已拜在左散骑常侍岳大人的门下。”

    “他拜岳穹为师?”为什么不拜项平?照理明年春闱由他主持,当争相巴结他才是。此人所为倒也出人意表。难不成他还真看出了什么?

    “是。”喜雨抬眉朝深思的妫语看了眼,又道,“乌州士子多狂狷,前儿还听说左丞大人那儿出了一桩佚闻。”

    “他?”闻谙又想做什么?附庸风雅么?

    “闻大人在钓烟台宴乐,广邀文士。吏部侍郎王修远即兴作了一首《潇湘神》,众人嘉评不绝,但到了那乌州士子覃思这儿却大受嘲弄,说是‘陈陈相因,唾滓互拾,便是高揖古风,不亦耻乎!’,言罢便拂袖而去,言从此再不与闻左丞宴。”

    呵!这分明就是说给闻谙听么!妫语不由失笑,“那王修远作了首什么?”

    “钓烟台,云垂霭,几重雾锁失堤带。时闻渔家凌越曲,俱落贤公亭台外。”

    妫语听罢淡淡一笑,“虽都是些马屁,又无新意,但也称不上‘唾滓互拾’,不过与这‘抛书人’自是不能比了。”她想起那本《抛书人集》,文章确实出众,只惜其年少,仍缺阅历,若假以时日,必当执文坛牛耳。单是他那首《鹊踏枝·月夜游乌溪》便入上流。当时传于天都,一时洛阳纸贵,万人争诵哪!

    乘兴把酒篷乌客,月移舟影,时鸣山间鹤。明溪流琮摇影碎,山川悠然荡澄澈。

    挹月为友星为客,举邀姮娥,共清风一彻。眼醉人倾斜天河,襟怀酣漓须放歌。

    挹月为友星为客,举邀姮娥,共清风一彻。果真是疏狂得很哪!洁不去肤,隽不伤骨,只是凡品志过于洁隽者,不纳滓垢,必难见容于官场。

    “后来王大人还专门集了大批文士评诗论位,那覃思只瞧了一眼,道了句:‘学海波中老龙,圣人门前大虫”便一走了之。”

    “呵呵,他倒是尖刻,连骂个人都引经据典。”妫语轻笑,心中却已在考虑用之于何处方为妥帖了。那个木清嘉有胆有识,深藏不露,有相辅之才;而这个覃思文采卓优,个性贞刚,蔑视权贵,虽有才,亦已注定其宦海沉浮。君主重用之,臣下嫉恨,百官不睦;若弃之或简慢以待,又自觉大才小用,天下士子不平。亦是麻烦一桩。“才高命蹇,只怕他还得耗。”

    “是。”喜雨了然于胸。皇上是爱其才,但有才之人并不一定能成事。要成事的,这里还有一人。“皇上,孙家之子多早慧,近日兵部尚书孙业清之子孙颀已入摄政王府,以为试练。”

    妫语听闻此话,深深了双眼,“孙家自有其长立不败之根本在。祖训影响之深远便是其一。”孙氏祖训,虽简却精,条条都将她的后路给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