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办得极顺,不过两日,施前已将卷宗尽数呈上,只等御批一下,便将蒋氏一门满门抄斩。只是,这本可由内差投递的事,此时却由施前亲自送到了安元殿。
妫语瞧着他沉机不发、略显阴隼的脸,那嘴角似是从未往上弯过,连着下颌处都刻上了两道明纹。“准。”
“臣领旨。”施前紧跟着这话一躬身,仍回到方才的谦恭貌,“臣请示皇上,杜氏遗女有行刺之实,如何处置?”
“她们逮捕归案了?”妫语轻问,据长光所说是已安出城了。
“回皇上,臣以为如果要治罪,在蒋氏伏法之日,或存一机。”
妫语一愣,随即明白,这杜茹明白真相,必当亲眼目睹蒋皙处斩才甘心的。“按律办事。”如果被抓到,于法于情都没有再留下她们的道理。
“臣领旨。”施前又一礼,继续道,“臣启皇上,蒋宁光、蒋宁辰一案还事涉尚书左丞闻大人,但证据不足,臣请示皇上是否立案调查。”
“既然是证据不足,这些捕风捉影的事儿还是免了吧!你将卷宗收在库房里,就此封案吧。”
“臣遵旨。”施前低垂的眉眼不变。
妫语看着他,他没有告退的意思,显然仍有话说,“卿还有何事?”
“臣查到昭南王世子齐雾恒有贪贿之罪证,臣请立案调查。”
“准。”妫语淡淡一颔首。
“臣领旨,臣告退。”施前躬身后退着就要退出安元殿,却被妫语止住。
“施前,你说齐雾恒是什么罪?”
“回皇上,是贪贿罪。”
“你去吧。”这个施前是个人才,分寸把得极好。妫语嘉许地点点头,传喜雨将昨晚上的奏折呈上。
施前走出宫门,精光尽敛的双目回头朝恢宏又安静的禁宫看去。日光下,禁宫像只安静的狮子,伺于一旁,冷静地审视这宫门外的天下。那双利眼瞧得见每一宗罪恶,也瞧得见每一桩善举;瞧得清每一种疾苦,也瞧得清每一样富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即便是最亲最近的人,也只是冷冷地审视着。他深吸了口气,一整朝服,跨上官轿。
“阿预,你说这蒋皙笨不笨?居然挑了那么一条险道去走!”孙须啧啧有声,半是感叹,半是惋惜,“也实在是可惜了,当年他三万兵戎踏平苗寇,也算是个将才……”
“须哥,你日后还是稍稍收敛点吧。”孙预在一旁将一则条陈看罢,随意道了句,也心知孙须并不会有多少警省。
“收敛?这是什么意思?”孙须朝他看过去,“怎么?这次压乱,上头那位有话说?”
“须儿!”孙业成怒瞪他一眼,“你个愣头青!还不听劝!前儿早朝时你没听见?那蒋皙口口声声以你为挡箭牌,这蒋宁辰叛了死罪,你这儿可没有追究呢!你再不知收敛,哪天皇上不高兴了,就拿你开刀!”食养门客之于君王那可是犯忌讳的事,连闻家都不敢明目张胆,他还没有警觉。
“嗯?”孙须拢紧了浓眉,心中不大爽快,“不就是和部下喝喝酒围围猎么?抵得上什么门客?最多也只有段辰算是个智囊型的人物,但这也是当初皇上派给我的,他仍念着旧情,时常走动罢了。”
孙预顿了顿,“段辰?”现在还时常走动么?
“是呀!去年平藩时就是多亏了他在旁出主意,一条搞定一个县。”对于段辰,孙须很具好感。
孙预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须哥府上能结交这么个人物,倒是可以消遣消遣了。”既是她派去孙须的身边,那现在的往来应该也在她的默许之内,段辰都未开口,倒是不必太过担心了。
“呵呵,是啊!明儿我已约了他去器山猎马头熊了。”孙须大口地灌了杯茶,甚是豪气。
“马头熊?”孙业成听得也怪。
“啊,这几个月来器山南麓的人家常遭马头熊的害,几头猪都给偷了,我前儿听弟兄们说了,正巧段辰也在,便约了他同行。”孙须顿了顿,又道,“天下太平了,我们这些军士又无事可干了。皇上又没好好地训兵的旨意下来,许多章呈又太老,真是无聊啊!我也只有趁着这时段给大家伙点乐子玩玩了。”
孙预轻笑,“那些兵士都不还家过年么?”据他所知,亦快有还家的恩旨下来了,那些将士照理都该整理行装了。
“这不还有几天么?明年还用不用征召他们,大家心里可都没底呢!”有几个还想着如果不用回来了,就回家娶个媳妇,过过小家糊口的日子算了。嗟!没出息!
孙预听到这话却是沉吟了下,“须哥,你让他们随时作好准备入伍的打算,依我看,朝廷恐要备武了。”
“备武?”孙业成微微一怔,“匈奴那边还是麟王?”
孙预放下手中的笔,细细斟酌了下,“麟王是个问题,匈奴更是大患……平藩一事已让朝廷深深意识到武备之弱了,还不如个藩邦,这是一道警谕啊!”
“当真?”孙须听得一喜,不是平乱,而是真正地打匈奴,建立百世功勋,他光是想着就乐上了。
孙预见到他这般面貌,不觉莞尔,“当真。要不巡校之时会着你说说对军备的意思了。须哥啊,我看近几日,你便把具体的章程告诉段辰,让他代你上奏吧!”
“啊,好啊!不用他来代,我自己写一份也行啊。”
“不行!”孙预摇摇头,“你上次在巡校场可是把胡将军的部队和禁军都给得罪了,这军制改革的事儿,谁说都行,就你不行!”
孙须扁扁嘴,心中对这些计较不甚耐烦,“管他谁上呢!咱又不居这个功,只要能训练一支好部队,能去打个漂亮的大仗,管他这些个破鸟事!”
这话说得孙预与孙业成都笑起来,孙业成一直对这个儿子无奈有加,但偏偏这孩子只一心戎武,虽行事乖张,但居然也颇有将才。性虽大而化之,但真要到了战场上,却又谋局篇,不废战事。是让他喜欢又不得,厌恶又不得。
“二爷,大少爷,三少爷,太爷请你们入祠堂。”孙泉在玄关处低声恭请。
“嗯,这便过去。”孙业成整整衣衫与二人一同入拜祠堂。
连日放晴,使得江山一清。器山一带,青山白头,雾淞挂树,梅花吐艳。孙须一行数十骑,马路溅雪飞快,虽势勇武,尽现怀南军威风,但终究过于张扬,沿途农舍,鸡飞狗跳,人群相避不及。一路奔去,也不避庄稼,一马鞭挥下,骏马便撒蹄狂奔,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驰入山中深处,孙须渐渐放慢马速。林间只觉群鸟惊飞,但因树高俊伟,且雾气仍未尽去,一时间只闻鸟声婉转,扑翅声不绝于耳,却不见其形。孙须勒住马绳,凝神听了一阵,突然迅猛地挽弓搭箭,满力一射,旁人不见翎羽,只闻不远处一声响,似有物落地。
段辰在马上“呵呵”一笑,“将军好箭法。”
孙须将弓挂在马鞍一角,对于此赞并不在意,“听声音似是斑鸠。”
早有小卒上前去看,回来时果提了一只簇翎贯穿的斑鸠,“将军,是一只斑鸠。”
孙须这才一笑,一扬手,“好!猎熊回来后,便在农家里搭个火。出发!”
小试锋芒,孙须更为踌躇满志,一心想着,定要猎到熊后方才作罢。但前前后后寻去,好歹也且行且驻地找了三四个时辰,虽然他物不少,却独独不见熊的影子。
“将军,不如找个农人问问吧。”段辰看见孙须唇际微抿,却还是够沉得住气。
“嗯。”孙须点点头,四处观望了几眼。此为山林深处,哪里见得着人家?再往前一阵,已至山脚下。这才隐约瞧见些炊火。
“过去瞧瞧。”孙须一挥手,众骑遂齐往那家炊火驰去,带着剽悍的气势,一下跃过那一矮墙篱笆,只堪堪在门户前勒住马身。他勒着马,转了几个圈子,才问着门庭前坐在小竹椅上的年轻男子,看穿着,似是读书人。
“喂,读书人,知道这哪儿有马头熊出没?”
木清嘉平复方才的惊悸,沉稳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书本,掸了掸身上的灰,闲闲道:“现下是冬令,万物蜇藏,哪会有什么不知死活的东西出没?”说罢他朝端居马上傲岸霸气的孙须瞟了眼。
或者由于他的神情太过闲散,也或者他的语声太过嘲讽,更或者那最后一眼太过轻蔑,总之,孙须当即就有些火大。身旁早有部下扬鞭指着他问话,“嘿!小子!你怎么回话的?”
“你想要我如何作答?”木清嘉再度扫了眼孙须的装扮,心中已隐隐猜到他的身份。
“臭小子!胆大包天哪!识得怀南大将军么?”
木清嘉听得“怀南将军”四字,当即一记冷哼,“我道是谁?原来是孙大将军,怪道可以随意践踏老百姓辛苦耕作出来的庄稼了。”
段辰在旁听得微诧,对这个读书人不由多看了几眼。
“你说什么?”孙须皱紧了浓眉,冷锐地盯向他。
“大将军,军士之责为何?”木清嘉面色不稍变,不畏不惧地抬头与孙须对视,“保家卫国!可是将军现在的铁蹄下沾的是什么?不是敌虏的鲜血,而是国民以为天的庄稼!”
孙须盯着眼前这个差他几岁的年轻人,文文弱弱的,恐怕都拉不开他手上的那把弓,但为什么,在这样居高临下的对视中,自己却丝毫不觉得占了上风呢?他的神情坚韧而稳健,竟有股不弱的气势。孙须未朝马蹄看,但心已服理,他当然知道自己方才是怎么驰过来的。菜园、街市,恐怕有些铁蹄上还粘着鸡毛,只是这面子似乎不怎么拉得下来。他想了想,“本将是来猎熊,听说这一带有马头熊出没,专肆为祸山民……”
木清嘉心中微微一松,对着孙须的眼神也跟着软下来。这位大将军,倒也有颗率真的赤子之心。“山民的家禽家畜本系贼人所窃,不过故意放出些马头熊的谣言。那熊多在夏日出没,冬日是其冬伏育后之时,哪里会出来害人。”
段辰心中暗赞,好个知进退、懂分寸的读书人!不畏强势,却又能够见好就收,不冒进,不过势,现在这样的人可太少了。
孙须听到他语气平下来,便也跟着找了个台阶下,“是这样?那便算了,走!”他勒转马头,就要走,却被木清嘉拦住。他不由着恼,“你还要干什么!”
木清嘉连忙揖了揖,“将军,眼下北防一直不太平,匈奴屡屡侵扰叩关,将军本当严训新兵,行精兵之路,以强国之戍卫才是啊。”
提起这个,孙须心头也有火,“你当我不想!提上去不准有什么办法?若非如此,你当我真那么闲来山里跑马?”孙须愈说愈气,只觉这数月来的气闷又袭上心头。
木清嘉再一礼,稳健的语气愈发镇定,“练兵一事将军之职,我部练我兵。将军之部的强兵之法若果有效,他日幸阅之时,圣上必当嘉奖,且由此推行,以为准则。”
孙须与段辰同时一怔,这读书人说的话……“你叫什么名字?”孙须微微俯下身细细打量他,白净的脸上有股子江南世家的温雅气息,但眼神沉稳,举止有度,这番话道来尤其老辣。
木清嘉拱手,“学生乌州木清嘉。”一问一答之间自有其从容的气度,属于书生的那种豪气,修身、持家、治国、平天下!
孙须勒着马绳,微侧头回想,“乌州人?你们乌州还出过另一个狂人哪?”前儿听说闻谙想延揽一个饱学颇有才名的士子,却叫人奚落了一番。
木清嘉当然也听说过这事,但却无意却说他人是非,只是不语。孙须本来未指望他说什么,抬头望了望天色,已过未半,又因心中由他的提议而生出些跃跃欲试来。他扭头对木清嘉道:“木清嘉,本将军记住你了。走!”他一夹马腹,马儿便立时猛地一窜,狂奔而去,余人尽跟随而驰。临走前,只有段辰回过头来与他颇是意味深长地对视了眼。
木清嘉目送一行人离去,方才转身进屋,冲着屋里正探头探脑想出来看看人究竟走了没有的老妇人道:“阿婆,没事儿了。”
老妇人朝外面看了又看,直至望不见人影儿才回过头来,不无愁苦地埋怨:“这位小哥啊,你的胆子咋恁大哩!人家是军爷,你冲撞了他们,他们可会杀了你哦!……刚刚那军爷是不是说记住你啦?哎呀,这可咋办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