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其他小说 > 上穷碧落 > 第十五章 我恨幽幽
    午后,妫语才刚喝过药,知云便入内殿通报说是摄政王与吏部侍郎求见。妫语示意莲儿更衣,一边吩咐道:“先在安元殿候着。”

    孙、闻二人在见到女皇后,行了礼,便问:“皇上可好些了?”

    “不妨事。”妫语应得淡然。

    孙预抬眼细细瞧了瞧妫语,见她眉色暗淡,神思略有倦意,知其病绝非早上说得那么轻巧。

    闻谙跨出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只锦盒,“这是父亲府中珍藏多年的野参鹿茸膏,还请皇上细心调养,保重凤体,免去天下百姓之忧。”

    妫语含笑点头,示意喜雨接过,“难为太傅惦记了。回去传个信,我已无大碍,无妨的。”

    “是。”

    孙预飞快地瞧了妫语冰冷的眼神,心下隐隐一疼,却也是作声不得。

    辗转间,妫语已问,“摄政王可有要事要奏?”

    孙预恭身道:“禀皇上,西北大捷。常玄成将军合胡前大将军大破青王,已迫其退至武宁镇,安平府已定下一半。”

    “好。”妫语站起身,踱至图轴前,纤手抚过西北,“西北已不足为惧。唯今战局尚在泸州、湘州及滇云府一带,二位可有好的提议?”

    “臣以为可着常玄成将军领五千精兵南下携泸州军合围滇云府,家兄也于近日有书函至,说是与南军已在湘平交界的临潢摆下阵势对决,若让平南军少了滇云府这一后顾之忧,歼南军指日可待。”

    “嗯。”妫语看着图沉吟了会儿,“可与众臣都商议过了?”话是问孙预,眼神却向闻谙投来。

    闻谙应声,“摄政王与我等俱以为可行。”

    “好。那便如此办吧。”妫语沉沉叹了口气,“但愿这场兵乱早日结束,使我碧落子民少受滇沛游离之苦。”

    “皇上圣明。”孙预、闻谙应了声,就跪安了。

    待二人退下后,莲儿扶着妫语回到煦春殿,将一碗参茶奉上,便顺手打开了闻谙送来的那只锦盒,一见之下不禁一惊。

    妫语只淡扫了眼,“那本就不是什么补益的膏药,不过却是要紧得很,你小心收着吧。多会儿巫弋来了,便将这个交给她。”

    “是。”莲儿微垂眼睑,低声应了下,将锦盒小心收了,又陪着妫语在床榻边坐下,见她仍皱眉凝思,不由道:“皇上,您好歹也歇会儿好不好?国事上,孙王爷与众位大臣也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妫语轻笑,拍拍莲儿的手,不经意地问着,“你觉得摄政王能力如何?”

    莲儿瞅了瞅妫语“奴婢妄论,皇上可不要怪罪。”

    “说罢。”

    “莲儿以为孙王爷年纪虽轻,但才干比之老王爷及朝中一些大臣毫无不及之处,且处事周密冷静,人说‘谈笑用兵’,奴婢见识少,想的就该是这个样子吧?……皇上您说呢?”

    妫语眉宇轻舒,眼神却凝了些许精光,“不错啊,孙预确是年少有为,只可惜锋芒仍是逼人了点……不过,身在其位也实属不得以。”

    莲儿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在妫语说了前半句时不禁抿唇一笑,“皇上您今年九月初八才满十六哩,比之孙王爷,他可还年长了五岁呢!”

    妫语一怔,一时往事如潮般涌上心头,十六,十六……

    莲儿忽见妫语幽幽地叹着气,神色黯然,吓了一跳,忙道:“奴婢胡说的,请皇上恕罪。”

    妫语复杂地看了看莲儿,“没什么,将我的琴取来,今儿想弹上几曲。”

    “是。”莲儿一会儿便将‘穿云’取来,在书案边的小几上摆好,焚了香,又侍候妫语更衣。

    妫语止住她,“不必麻烦了,让人都去园子里玩吧。整天闷在这里也没个喜气,我也想静一静。”

    “是。”莲儿为她披上一伯月白色的长袍,将众人都打发下去。

    妫语坐在几前,望着窗外绿色一片,桃花已过了时节,只剩零星几处残红散在枝头。但其它花色仍是五彩缤纷,蜂蝶乱舞,静中透出些春的闹意来。妫语淡淡地看着,为何如此明媚之景映不得她心里丝毫呢?一直渴望着温暖的,但愈行却愈觉得远了,回不了头,因为身后已是绝路。

    双手抚上丝弦,纤指撩拨间,飘出的是<梨园春思>。还记得八年前,乐师教她时,始终摇头叹息,“<梨园春思>以静中显闹,于温中透喜,怎可如此弦声铿然,屡作金石之音?”

    心静而淡,闹中透喜?以她那时的心情,未弹出<十面埋伏>那般的尖声杀气,绝然征伐之音已是最大的自制了。此后,许是乐师也放弃了,改教古曲,这便让他稍稍对这个弟子重燃信心。那曲<思亲操>她弹得堪称绝妙。乐师极为高兴,还特意跑到先皇与闻君祥面前夸赞她一番。只是,那以后,她再也不曾弹过<思亲操>,而是反复修习<梨园春思>,让乐师不解。直到有一天,她抚完一曲,琴声袅然,乐师才大叹一声,“小姐技艺已臻绝境,这<梨园春思>听来淡以神,琴曲技法已超时人,更何况小姐琴意雍容淡定,与心意已然相隔。恕小人技拙,无以再教。”

    妫语信手抚弄琴弦,曲声渐至高昂。淡然中妫语回忆,当时她是问,“先生此话怎讲?”

    乐师白皙的面上泛过苦意,“恕小人直言,小姐之琴常人听之已不会听出弦外之音。可小人与小姐相处已久,这琴音却是绝非出自小姐本心……小姐,退一步海阔天空。”

    退?她还有退路么?“先生言重了。”她如是作答。只是此后,这颗尚带着温度的心是更趋冰冷了,也由着那三个多月的习琴,将她原本激愤怨恨的心渐渐收拢,不形于色。什么时候起,面具已是这般厚重?

    妫语低垂下眉眼,辰角逸出一记锋利的冷笑,手下曲子已变,正是<麟州曲>。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纵使千军万马,我亦设下十面埋伏。是激荡中的从容不迫,是八面杀伐中的必胜笃定。此曲本是琵琶弹奏,妫语用的却是五弦古琴,音色浑厚,于沉寂中暗伏杀机,端的是于无声处听惊雷,淡然中已是惊心动魄。

    琴音传出,几个仍留在殿内伺候的小侍不禁都听得毛发直竖,莲儿也听得面色苍白,连连挥手让他们退下,自己也退至外殿。

    孙预与闻谙自宫门处作别,行至半路,孙预忽然记起定西州民变一事,似与喇嘛立教有些瓜葛。这教派自理是巫弋提的,无论怎么处理也该给皇上通个气。于是,便立即驱车回头,再次入宫觐见。

    由太监通报后,孙预被引至煦春殿外殿候着。浑浑然便有一阵琴音飘入耳际,寒意顿生,于这春色里显得格格不入,那隐而不发的杀气让孙预听得心惊。

    莲儿由偏殿走出,上前一福,小声道:“给王爷请安。”

    孙预忙还了一礼,“皇上好些了?”

    “是。”莲儿示意孙预一边稍坐,“皇上方才突来了兴致,叫奴婢取来‘穿云’,现正抚弄着呢。王爷可有要事?待奴婢前去通报。”

    孙预略想了想,“有劳。”

    “不敢,王爷请随我来。”莲儿引孙预入了帘门。

    一入眼便是那道向窗低首抚琴的纤秀背影。春风温柔,撩起鬓间青丝,神韵飘动。但琴音却是声声杀伐,于暮春暖阳中听来,仍感冰凉沁肤。

    这琴曲……难道是<麟州曲>?孙预暗吃一惊。记得八年前,北方麟王上贡,送来一座硕大无朋的玉观音,当时护送的大将军房延熙文武双,于赐宴上献过一曲琵琶<麟州曲>,端的是满座动容。当时孙预随父在列,而皇上,刚刚入宗,由先皇携着,坐于身旁。应该,才八岁吧?

    “皇上,摄政王有事求见。”莲儿在妫语身侧轻禀一声。

    妫语眉眼一抬,手中琴音立止。“宣。”

    孙预回神立时行礼。“参见皇上。”

    “免礼,免礼。”妫语含笑回身。月白色的长袍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如湖畔的柳丝儿一拂的轻灵,又有桃木稳秀的矜持。暖风中似有一晕光笼在周身,华贵而空灵清媚,如仙般洒脱却少了不羁,如妖般妩媚却无邪气。一瞬间,孙预瞧得一痴,深惑在妫语的风华里难以回神。

    直到妫语沉婉的声音吩咐道:“赐座。”孙预才一个激灵,“谢皇上。”

    妫语摆摆手,“摄政王有事要奏?”

    孙预此时已然清明,“是。臣接到一本折子。说是定西州发生民变,似乎与喇嘛教有些瓜葛。”

    妫语秀眉微挑,“民变?事情始末如何?”淡淡一问,竟将喇嘛教撇在一旁。

    孙预心领神会,这便是不打算扯入喇嘛了。他也正好这么想。西北自行立教,政出令行,此时收回岂不成了朝令夕改?朝廷威信何在?只是,若保喇嘛,那定西知州江羚便要弃了,而这个江羚与闻家颇有瓜葛。“是这样的,定西民众不堪小吏盘剥赋税,再由滇云府西王探子暗中挑唆煽动,以致民怨激愤,激起哗变。”定西民变,江羚难逃其责,若以西王暗中捣鬼为推脱,倒也可以减轻其罪。

    妫语笑笑,明眸看了孙预一会儿,“摄政王所言极为确实,就依律惩办吧。以后此类事项,摄政王就便宜行事,该办的办,该惩的惩,不必回与我了。”这是极大的信任。

    孙预连忙跪下,“臣领旨。”虽说朝政上的事本就不必女皇插手,往日也不过是过过形式,实则都依摄政王及一些重臣的意思去办。但于今,女皇似是颇有才具,这旁落的君权看似仍掌在大臣手中,其实在近些年,女皇已不知不觉中暗抓过不少,一些事项女皇不盖印,便要重议。

    “摄政王。”妫语朱唇轻启,却是欲言又止,沉吟良久才道:“定西知州的人选,还要尽快拟出来。”

    “是。”孙预略蹙了蹙眉,这人选问题倒的确不易。江羚是不能再留职了,而定西那班人马中也无合适人选。朝中虽有人,但多半不熟定西事务。要平民乱,较难两其美。

    “可有人选?”

    孙预迟疑了下,心中隐约有个人,但这人却是不宜去的。“容臣回去细想。”

    妫语对上孙预的目光颇有些深意,但口中仍是毫不含糊,“我听闻平叛大将军胡前帐中有一个陈纪章,此人对定西了如只掌,上月前上奏的折子里似乎也有他出的力。摄政王看此人如何?”

    孙预暗叹一声,到底还是让皇上想到了。“陈纪章此人品洁志高,有才有识,对定西事务也确为了解,但如今藩乱未平,这陈纪章是胡前将军麾下第一智囊,万一军中有事……”

    妫语出乎意料地颔了下首,也不勉强,“也是这个理。如此,摄政王便与众臣好好商议一番,务必求个稳妥的。”

    “是。臣遵旨。”孙预见妫语已现疲色,便起身告退。

    “莲儿,”妫语待孙预离去后又深思了会。

    “奴婢在。”莲儿恭立一侧。

    “你将项平和巫弋唤来。”

    莲儿应声待要下去,又被叫住,“算了,不必去了,过几日再说吧。”

    妫语叹了口气,其实这事缓不得。定西民变可是把双刃剑,扰了滇云、安平的后方,也扰了朝廷的西防。若被外族乘隙占去,威胁中原也是桩麻烦事。可这个能派去安抚的钦差却是不得其人哪!陈纪章论理是最合适的,但若无他在身边,胡前却容易出纰漏。那个大将军,打仗行军是一等一的,在官场上却无知得很。可是,这胡前还非保不可。于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于私,闻君祥可是深深忌惮着他呢。除非另有人可保住胡前,否则陈纪章是别想动了。

    妫语在案前来回踱着步,也不是没有权宜之计,派个有担当的钦差,让巫弋随行,索性政教相合,倒也可解燃眉之急。只是,巫弋毕竟是已近不六旬的人了,若是……

    “皇上,主祭司巫弋大人求见。”知云在内厅传报。

    “传吧。”妫语缓缓坐下,眉间仍是思索的愁虑。

    巫弋进来行了礼,细看了看妫语脸色,小心道:“皇上,臣来请脉。”

    “啊……好。”妫语伸出手,感到巫弋温暖的手指搭上关口,不禁抬头瞧了瞧她。灰白的鬓发稳稳地梳成一个髻,眉目轩朗,一派慈和。那双宽厚又带神秘庄重的眼,一抬头便是亘古的祥和与宁静,还有浑厚的慈悲。那种浸透了温暖的目光不止一次地缓和过自己激愤的心绪。她能安抚自己的满腔仇恨,也能安抚定西群涌的民变么?

    “皇上可是为了定西州民变一事伤神呢?”巫弋轻轻问着。

    “没错,安抚钦差没个着落,这事又不能拖。”妫语将茶碗一搁,语气中不由有一丝烦躁。

    巫弋想了想,“皇上,您看老身如何?”

    “巫弋?”妫语惊讶,“你可知这去的是定西州?路程遥远岂只千里?”

    “巫弋明白。但放眼朝中对定西事务有所知晓的没有几人,巫弋身在巫族,对天下教派民情都有熟习……”

    “巫弋。”妫语打断她,“你可知自己已是年近六旬的人了?”

    “巫弋只是五十八岁,自古圣贤在此年岁正是名身立传,建不朽之功的时候。巫弋虽不敢自比圣贤,却也不敢言老。”巫弋见妫语仍不肯决断,不禁大声说,“皇上,定西民风强悍,须尽早定心。若为外族捷足先登,定西恐怕不保。”

    妫语一怔,终于缓缓吐了口气 ,“也罢……让简居道与你同去……他为人谨慎而有胆略……定西地势穷恶,民风定不淳厚,你不到万不得以,不必亲自出面,只与他商议便可……我会授意项平,你切记小心,务必毫发无伤地回来。”

    “是。巫弋定能达成圣愿……而且此去定西还可办成一件大事。”巫弋忽而脸现轻松,看得妫语有些奇怪。

    “还有一件?”

    “我刚看过闻谙送来的那盒子东西了,原来‘绝尘纱’的毒中是掺配了这几样。我心里已有底,其中一味抑制毒性的药便要在定西 才得得到手。”

    妫语轻垂眉眼,惨然一笑,“这毒我原也并不怎么打算解,只求能让我亲眼瞧见闻氏一门覆灭,我也不白活这几年,白受这些非人的罪。”

    “皇上……”巫弋不知如何宽慰,欲语还休,才想说些什么,却见妫语已豁然抬头,目中神光隐隐。

    “巫弋,去定西途中替我传封信给萧水天,项平在那里安了人,你只需与项平支应一声,他自会与你说……那个沈复,还是走不得。”

    巫弋领下旨意,知道不日朝中便会有人按皇上的意思上折。出行的日子也便不远了。看了看妫语憔悴的眉眼,不禁温言劝道:“皇上,巫弋不在的几日还望好生休养,不可再过度劳心费神了。”

    妫语斜脸望着窗外春色,长叹一声,“谈何容易。”

    巫弋语声一顿,心下戚然,皇上心中何止压了千万重担!八年前因主祭司巫曳与闻君祥勾结,为已死的二女闻语招来寄魂,硬生生将她与异界的父母家国分离。这躯干里的魂灵能不凄惶?在闻家两年,闻氏一门想尽折磨的办法逼她就范,乖乖为闻家办事,其中的磨难苦楚,能不让她怨恨至深?如履薄冰,稍一不慎,便即致命的凶险,能不让她心机费尽?

    唉,也难为她受如此至深至痛之苦,至今仍心存善念,为天下苍生计,不让战火殃及国。这本已不堪负荷的心事上又加一重国事军政,莫说一本已至毒缠身的弱质少女,即便是一盛年男子,怕也抵不住啊。

    巫弋暗叹,碧落何其不幸,又何等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