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一个外委把总。”
“他们要劫法场?”曾国藩惊问,“是要劫杀张文祥的法场?”
“审讯他们时,他们先不承认,后熬不过棍棒承认了,是劫张文祥的法场。不过,他们
又说喝醉了酒,胡说八道的。”
黄翼升答。
彭玉麟说:“这是一件很大的事,它比欧阳平杀妻要严重得多,故特来禀报,请示如何
处理。”
“这三个人呢?现关在哪里?”
“关在瓜州总兵衙门。”黄翼升答。
“明天全部押到我这里来,我要亲自审讯!”
真是山火未熄,宅火又起,而这把火烧的又是他一生心血经营的宅院。
这不是一般的案子,决不能张扬出去,曾国藩决定采取单个隔离的方式审讯。
先押进来的是一个把总,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进门后低头站着,面孔冷漠,一声不吭。
“跪下!”一旁的戈什哈喝道,说着便是一脚扫去,那把总面朝地倒了下去,额头磕在
砖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戈什哈跨前一步,将他衣后领猛地一提,那人被抓了起来,木头
似地立着,面孔依旧漠然。戈什哈又猛地将他肩膀一压,他身不由己地跪了下来。刚才戈什
哈这一扫一抓一压的三个连贯动作,便是清末衙门通行的给犯人的见面礼。
“你叫什么名字?”曾国藩板起脸,声音暗哑,跟昔日声震屋瓦的宏亮嗓音相比,已判
若两人。
“文兼武。”文把总瓮声瓮气地回答,像是不服气。
“你是哥老会的?”曾国藩单刀直入。
“不是。”回答很干脆。
“既不是哥老会的,为何自称袍哥?”曾国藩抓住要害逼问。
文兼武楞了一下,说“弟兄们都是这么互相称呼的,大家都以为这样亲切。”
“你认识申名标?”
“不认识。”
“认识张文祥?”
“也不认识。”
“那你为何要劫法场?”曾国藩心想:莫非孙昌国真的抓错了人?
“卑职喝多了酒,说话失了分寸。弟兄们都对张文祥佩服,说他是条好汉。既然是好
汉,就会有别的好汉劫法场。《水浒传》里讲蔡九知府冤杀宋公明,便有梁山好汉来劫法
场。”
“胡说八道!”曾国藩拍了一下案桌,“这张文祥是个死有余辜的罪犯,你们为何佩服
他?”
文兼武并没有被这一声拍吓倒,他稍停一会,居然回答说:“弟兄们一佩服他的胆量。
想那马制军乃一品大员,八面威风,张文祥敢在校场之中,万目之下公然行刺,这要多大的
胆量才行!二佩服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既不逃命,又不牵连别人。这样的好汉,当兵的谁不
佩服?”
曾国藩为官三十年,为湘勇统帅十余年,一个小小的犯罪把总,竟然敢在他的面前面不
改色,从容辩解,这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也不由得暗中佩服文兼武的胆量。“怪不得他口口
声声称赞张文祥,这小子看来也是一个不要命的。”他心里想。
“带下去!”曾国藩对着门口高喊。一个戈什哈进来,将文兼武押了下去。
第二个押上来的是千总任高升。他刚一迈进门槛,便双膝跪地,痛哭流涕地高喊:“老
中堂,你饶了我吧!我什么都说出来,只求你不杀头。”
“我不杀你,你说吧!”曾国藩鄙夷地望了他一眼,冷冷地说。
“老中堂说话算数?”任高升抹去眼泪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本督一生从不说假话。”曾国藩扬起头,摆起大学士、总督大人的
款式来。
“老中堂能给我写个字据吗?”任高升仰起脸,试探着问。
“这是一个老练油滑的兵痞!”曾国藩心想。他突然作色道:“你好大的狗胆,竟然敢
要本督给你立字据。你不招供,本督不勉强,给我拉出去!”
立刻就有一个戈什哈横眉冷眼地过来,抓起跪在地上的任高升就要往外拖。
“老中堂大人,卑职该死,卑职狗胆包天,求老中堂大人饶恕,卑职全都招供。”任高
升死劲将头向砖块上磕去,磕得鲜血直流,高低不肯起身。
“好吧,你从实招来。”曾国藩挥手。戈什哈出去了,门被重新关上。
任高升用衣袖抹去满脸的血泪,带着哭腔说:“我们三人都参加了哥老会,我们那天喝
多了酒,说的话都是放狗屁。说什么劫法场之类,都是让两杯酒给灌晕了头,互相吹牛皮逞
好汉,其实都是假的。老中堂杀刺客,我们哪里敢去劫法场。”
“你这个千总管多少人?”
“管二百五十人。”
“有多少人参加了哥老会,你知道吗?”
任高升想了想,说:“有五六十个人。”
曾国藩吃了一惊,二百五十人中就有五六十个,四成占一成,这还了得!如果每个营都
这样,二万水师中不就有五千哥老会!
“你们与申名标有什么联系?”
“我和申名标从前都是鲍提督手下庆字营的人,申名标当营官,我当哨官。霆军中有一
部分人是从四川来的,哥老会在四川很盛行。这些四川人有的早加入了哥老会,后来申名标
也参加了。他有本事,大家推他为大哥,他把我也拉进去了。后来闹饷,很多弟兄被杀,我
和申名标等十几个弟兄逃了出来。我无处谋生,就改了个名字投了水师。申名标后来上了天
目山,在法华寺削了发,以和尚的身分继续哥老会的话动。一年之中,也要打发人与我们联
系两三次,还要我们动员弟兄们参加。前不久有个小兄弟偷偷对我说,申名标被人杀了,怀
疑法华寺的哥老会破获了,但为何又只杀他一人,其他人都未动,弟兄们都很奇怪。”
“你认识张文祥吗?”曾国藩问。
“不认识。”任高升摇摇头。曾国藩疑惑了:这张文祥到底是不是哥老会的?若是,为
何任高升不认识他;若不是,他说的申名标在庆字营发展哥老会众一事,又与任说相同。曾
国藩摇摇头,这里面的事情真太难思议了。
第三个押上来的是外委把总焦开积。曾国藩见此人长得有几分清秀斯文,像是读过书的
样子。焦开积进门后,在曾国藩的面前跪下来,头低着,只是不说话。
“来人!”曾国藩喊。戈什哈应声而进。
“给他松绑。”
焦开积惊奇地抬起头来。戈什哈拿刀将他手上的粗麻绳割断。
“起来。”曾国藩语气和缓地命令,指了指面前的条凳,“坐到那里去。”
焦开积愈加惊奇,忙说:“卑职有罪,卑职不敢。”
“坐下!”曾国藩的语气生硬起来,“坐下好好招供。”
焦开积只得遵命坐下。
“焦开积!”曾国藩以左目一线余光,再一次将这个外委把总细细打量一番。焦开积挺
拔瘦劲的身材使他满意:是一个武官的料子!
“卑职在!”焦开积又站起。
“坐下吧!今年多大年纪了?娶妻了吗?”曾国藩问,犹如一个和气的长者在关怀着晚
辈。
“回老中堂的话,卑职今年二十八岁,未曾娶妻。”焦开积坐在条凳上,音色宏亮地回
答,他十分感激总督大人对他破格的以礼相待。进门之前,他知今番必死无疑,横竖都是一
死,不如死得英雄,决不牵连别人。现在,他见曾国藩的态度完全不是他所设想的,他又改
变了主意,不如干脆把心中的话,趁此机会,向这位前湘军统帅一吐为快,倘若能得到他的
谅解,也是为弟兄们造一大福。
“听你的口音,像是湖南人。”曾国藩问,脸上有一丝浅浅的笑容。
“卑职是道州人。”
“你读过书吗?”
“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
“你既读过私塾,当知你们道州出了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曾国藩说,犹如塾师在考
问学生。
“大人说的是濂溪先生吗?”焦开积对自己的回答没有十分把握。
“正是。”曾国藩高兴地说,“他写过一篇有名的文章,叫做《爱莲说》,你读过吗?”
“读过。”焦开积轻松地回答。
“《爱莲说》称赞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你理解这两句话吗?”曾国藩盯
着这个年轻的外委把总,右手又习惯地梳理起白多黑少的长须。
“我记得小时听先生讲过,这是莲花的可贵品格,它生在淤泥之中而身骨清白,不受污
染。濂溪先生要世人都向莲花这种品格学习,卑职自小起也知自爱。”
“好,知道就好。”曾国藩放下抚须的手,头微微向前倾斜,问:“莲花出淤泥而不受
污染,你身为堂堂长江水师的军官,身处清白之地,为何不自爱而要参加哥老会?本督见你
略知诗书,是个人才,不忍心看着你自己毁了自己。你现在不要把本督看成上司,看成是在
审判你的两江总督,你把本督看作是你的叔伯,你的发蒙塾师,把你为何要加入哥老会的想
法都说出来,说得好,本督不治你的罪,还可免去你那些加入哥老会的袍哥们的罪,如何?”
焦开积听了这番话,心中感到温暖,对于坐在对面的这个大人物,焦开积只在同治元年
刚投水师时,一次偶然的机会,在船上远远地见过。那时曾国藩驻节安庆,水师奉命东下打
江宁,他亲自到南门码头为彭玉麟、杨岳斌送行。十八岁的焦开积当时不仅把曾国藩当成神
灵,也把湘军水师看成是了不得的英雄军队。焦开积认真操练,奋勇打仗,头脑灵活,又识
得字,很快便由普通勇丁升为什长、哨长,到了打下江宁时,他已是参将衔花翎即补游击,
奉旨以游击不论推题、缺出先行补授。不久,湘军大批裁减,陆师裁去十之八九,多少记名
提督、记名总兵以及提督衔、总兵衔、副将衔的人都裁撤回家当老百姓,湘军一片混乱。水
师还算好,只裁去十之二三,大部分都留了下来,后来又被朝廷列为经制之师。水师定制一
万二千人,实际人数近二万。官员有限,彭玉麟大衔借补小缺的主意恩准后,焦开积便以参
将衔即补游击,授了个外委把总,虽然降了五级,还算是个幸运者,许多人都眼红他。
在水师日久,焦开积逐渐看出,随着战功的扩大,水师内部日渐腐败起来,军营里一切
坏的习气,水师不仅全兼足备,而且大有发展。当官的欺压当兵的,强者凌辱弱者,比比皆
是。当兵的最怕打仗输了同伴不救援,绿营此风甚烈。曾国藩建湘军之初,鉴于绿营这种恶
习,曾以斩金松龄之首来力矫弊病。湘军初建的那几年,的确败不相救的情形较少。尤其是
水师,在彭、杨率领下,更注意互相帮助。到了咸丰末年,湘军中这种好风气已所存不多
了,见死不救,临阵各顾各则成为普遍现象。这时,哥老会在湘军中应运发展。刚开始时都
是一些处于低下地位的勇丁参加,他们在营哨中拜把结兄弟,提出“有福同享,有祸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