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马案又起迷雾
--------------------------------------------------------------------------------
这一天,总督衙门接到一封无头禀帖。禀帖上说,前两江总督马新贻,为江苏巡抚丁日
昌的儿子候补道丁蕙蘅派人所杀。事情是这样的——
丁日昌的独生子丁蕙蘅是个花花公子,读书不长进,成天吃喝嫖赌,二十岁了,还没考
中秀才。丁日昌急了,给他捐了个生员,指望他能考中举人。考了三次,文章做得狗屁不
通,他自己也不想考了。丁日昌九十岁的老母亲疼爱孙子,便对儿子说:“你当了巡抚,荣
华富贵,就不替儿子着想?我丁家做官就做到你这一代为止了?”
丁日昌是个孝子,又是个慈父,也是个敛财有方的贪官,他有的是贪污来的大量银子,
于是又给儿子捐了个监生。因为当时的规定,捐纳者必须具有监生的资格。接着,他又兑上
二万两银子,给儿子买了一个候补道。一般人要通过十年寒窗苦读,中举中进士点翰林,当
了几年翰苑编修,遇到格外天恩,放出到地方任个知府,再要小心翼翼,加上不断向上司讨
好献殷勤,才能指望升个道员。这丁蕙蘅诗书不通,世事不懂,凭着老子来路不清白的银
子,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一个候补道的官职,只待哪处道员出缺,他便走马上任,戴起正四品
青金石顶戴,穿起八蟒五爪雪雁补子袍服来,升堂理事,颐指气使了。
丁蕙蘅虽然随时都有可能当个正式中级官员,却仍不知修性养德,他嫌住苏州在父亲管
束下不方便,便带着妻妾和几个家人在江宁城南秦淮河边金谷塘买了一栋宽敞的带花园的楼
房住下来,每天除在家里与妻妾调笑、打牌赌博外,便在酒楼歌场听曲饮酒,在花街柳巷寻
欢作乐。
这一天,他来到秦淮河边,踱进了重建不久的媚香楼。这媚香楼是晚明秦淮名妓李香君
的住所,清兵打金陵时毁于兵火,后又恢复。咸丰二年底,太平军进入小天堂,媚香楼再次
被烧。同治三年,赵烈文奉曾国藩命整修秦淮河,媚香楼便又应运重建。眼下的媚香楼,比
咸丰二年前的旧楼还要华丽数倍,几乎赶上了李香君时代的水平——艳领群芳之首。
丁公子一登楼,鸨母便安排他平日最喜欢的姑娘香玉来陪伴。香玉弹着曲子,陪着丁蕙
蘅吃着花酒。正在惬意之时,丁蕙蘅一眼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丽人依偎着一个翩翩少年,从
他身边走过去,一股浓烈的香味直呛他的鼻子。丁蕙蘅魂销魄散,忙喊鸨母过来,指着背影
问:“那姑娘是谁?”
“新来的香碧。”鸨母谄笑道,“丁公子喜欢她?”
“嗯。”丁蕙蘅还在贪婪地呼吸香碧留下的余香,痴痴地望着衣裙摆动的倩影。“你去
叫她过来,陪陪我丁大爷吧!”
“丁公子。”鸨母亲自给丁蕙蘅斟了一杯酒,满脸堆笑地说,“你喜欢她,那还不好说
吗!以后叫她来陪你,只是这几天不行。”
“为什么?”丁公子恼怒起来。
“丁公子。”鸨母紧挨着丁蕙蘅的身边坐下来,媚态十足地说,“你莫生气,这五天里
香碧被一个扬州来的富商公子包了,五天后他一走,香碧就是你的人。”
“不行,你要大爷等五天,大爷会要等死的。”丁蕙蘅心急火燎,恨不得马上就将香碧
搂入怀中。“什么富商公子,叫他识相点,早点让出来,否则丁大爷不客气!”
鸨母奈不何丁蕙蘅,只得跟那巨商之子商量。那年轻人也是财大气粗、血气方刚,正跟
香碧热乎得一刻都不能离,准备以巨资赎身长期相聚,岂肯让出!便气呼呼地冲出房门,指
着丁蕙蘅的脸骂他无理取闹。这下可惹怒了这个衙内。他一挥手,几个恶奴一拥而上,乱拳
打了起来。那富商之子酒色过度淘虚了身体,受不了几下便一命呜呼了。丁蕙蘅知道闯下祸
了,塞给鸨母二百两银子,要她收殓送回扬州,自己拍拍屁股,偷偷地溜出了江宁。
那扬州富商也只这一个宝贝儿子,虽知死于巡抚公子之手,仗着有钱,他也不肯罢休,
一面状告两江总督衙门,一面又暗中送给马新贻五千两银子。马新贻拿着此事为难了:不理
嘛,人命关天,富商交接又甚广,江宁不受,他可以上告都察院、大理寺,最后还得追查自
己的责任,且五千两银子也得不到;受理嘛,事关丁日昌,这情面如何打得开呢?思来想
去,还是受理了。
马新贻叫丁日昌到江宁来,与他商量此事如何办。丁日昌对儿子的作为十分恼恨,他到
底要顾及巡抚的体面,不能不做些姿态。最后两人商定:那天打死人的几个家丁各打一百
板,选一个充军,赔偿银子一万两,革去丁蕙蘅的候补道之职。扬州富商勉强同意,一场人
命案就这样了结了。事平之后,丁蕙蘅回到苏州,丁日昌气得将他狠狠地打了一顿,锁在府
里,不准外出。丁日昌奉旨到天津办案后,丁老太太见孙子可怜,便放他出来。丁蕙蘅把一
腔仇恨都集中到马新贻身上,于是用重金蓄死士杀马报仇,张文祥就是用三千两银子买下的
刺客。
这是马案中又生发出的一团迷雾。曾国藩拿着这张无名禀帖,心头再添一层烦恼。说所
告毫无根据吗?丁蕙蘅的家丁在妓院闹事打死人,丁蕙蘅也因此丢了候补道,这是事实。
丁日昌也并不隐瞒此事,还专折上奏太后、皇上,承认自己教子不严,请求处分。说张
文祥是丁蕙蘅买通的刺客,证据何在?且张文祥的招供中无丝毫涉及此事。丁日昌深受太后
器重,在天津办案时对自己支持甚力,这样一桩谋刺总督的大案,没有铁证,怎能轻易牵连
到他的头上!
曾国藩不置可否,将无头禀帖依旧封好,派人送到栖霞山,请郑敦谨处理。第二天,禀
帖又回到曾国藩手中,郑敦谨批道:“此事须慎而又慎,请老中堂定夺。”
“这个滑头!”曾国藩苦笑着在心里说。尽管郑敦谨将担子又推了回来,但他的意思还
是清楚的,不希望此案涉及到丁日昌头上。这点与曾国藩的想法一致。
如何结束?曾国藩为此苦苦地思索着。特地从山东赶来的马新贻的弟弟马四,天天来督
署纠缠,哭着要曾国藩查出主谋。大概是马四在背后又进行了一些活动,这段时期来京报接
连刊出几封御史的奏折,声言要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山东籍京官联名上疏,振振有词地
说,既然刺客说过“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的话,显然背后有主使,不查出主谋,无以告慰
亡督在天之灵。更令朝廷担忧的是,洋人也在议论此事了。恭王奕?来了密函,说洋人嘲笑
中国政府无能,案子发生五个多月了,凶手也当场抓获,却迟迟定不了案,令人遗憾。奕?
敦促曾国藩早日了结马案,免得中外议论纷纷。
曾国藩很为难。有时他想,既然太后放了郑敦谨专程来宁处理此事,不如把千斤担子都
推到他身上去。回过头一想又不妥。倘若郑敦谨认真过问此案,他也可能诱出张文祥的招供
来,张文祥仍会说自己是湘军的哨长、哥老会的二大爷。
湘军中有哥老会,哥老会情形复杂,这些内幕外人并不十分清楚。如果张文祥把这些内
幕都掀出来,甚或再添油加醋,捏造些莫须有情节来讨好钦差大臣,保得自身的性命,那就
坏了大事。湘军过去攻城略地、消灭长毛的功绩将会蒙上一层浓黑的阴影不说,连湘军唯一
留下的人马——长江水师也可能会被解散,自己也可能会遭到意料不到的祸灾。不能把此案
的终审推给郑敦谨,要在自己手里尽快结案。
“大人,彭大人、黄军门来访。”傍晚,当曾国藩兀自对着蜡烛枯坐时,亲兵进来禀告。
“请。”话音刚落,彭玉麟、黄翼升一先一后地迈进了门槛。
“涤丈,还在办理公务?”彭玉麟笑着问。
“没有,这一年多来,我夜晚是一点都不能治事了,只能呆坐着,真的是尸位素餐,问
心有愧。”曾国藩边说边招呼他们坐下,亲兵献茶毕,退出。
“听说丁中丞送给你老一个水晶墨石,用里面的水点眼睛可使瞎眼复明,真有此事
吗?”黄翼升问。
“若真有此事,我的右目不早就复明了。”曾国藩淡淡地笑着,说:“不过丁中丞倒是
一片好心,那石头里的水虽不能使瞎眼复明,但一滴到眼中便觉清凉舒服。说不定还是靠了
这种水,不然左目现在可能也失明了。”
“我去请两个洋医生来看看如何?”彭玉麟说。
“算了。我的眼睛就是华佗再世也治不好了,让它去。瞎了也好,瞎了什么都看不到
了,眼不见心不烦。”曾国藩苦笑着说。彭、黄二人也苦笑着摇摇头。过一会,他问:“水
师近来操练如何?当兵的不打仗,麻烦事更多,只有每日把操练安排紧凑,才可勉强把他们
的心拴住。”
彭玉麟说:“长江水师违纪犯法的事,近两年来屡禁不绝,吸食鸦片成风,打架斗殴还
算是小事一桩,炮船挟带私盐、鸦片时有发生,有的营十天半月难得操练一次。”
“那个强抢民女,打死发妻的副将抓起来了吗?”曾国藩插话。
“早已抓起来了。”彭玉麟答,“这种事,若不是百姓拦舆告状,他长年驻黄石肌,一
手遮天,我们哪里知道!”
“对这种人决不能手软讲情。雪琴嫉恶如仇,果断强硬,我很赞同。有人说你是彭打
铁,其实带兵的人要的就是这种打铁的性格。昌歧,你在这方面软了点。”曾国藩望着黄翼
升说,“欧阳平抢民女,这不是第一次了,有人向你告发过,你没有认真过问。”
“老中堂指教的是。”黄翼升诚恳地说,“我看欧阳打仗也还行,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几
句,他也没当一回事。若是上次说重点,他或许也不至于下毒手打死多年共患难的妻子。”
“是的呀,先是宽容,结果反而害了他。我们带兵的将领,就好比管子弟的父兄,只宜
严,不能宽,这就是爱之以其道。”
曾国藩说,又问:“欧阳平如何处置?”
“看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彭玉麟坚决地说。
“我也同意,但他是副将,非比寻常武职人员,各项证据都要充分,还要他自己签字画
押。”曾国藩说。稍停一会,他以沉重的心情感叹,“历史上任何一种军队,不怕他组建之
初是如何的纪律森严,以后又是如何的战功辉煌,时间一久,必定滋生暮气,直到腐烂败
坏。前代不说,本朝的八旗兵、绿营,当初都是英勇善战的军队,入关统一全国以及平定三
藩叛乱,都是靠的他们,后来不行了,但他们的威风至少还维持过几十年。我在衡州练勇之
初,曾希望湘军不蹈八旗兵和绿营的覆辙,谁知打下江宁后就不能再用了,不得已十成裁去
八成,留下水师这支军队,我寄予很大希望,愿他们成为抵御外侮的柱石长城,不想它也不
争气。”
彭玉麟、黄翼升一齐说:“是我们辜负厚望,没有把水师整顿好。”
“这是气数使然,不能怪你们。”曾国藩轻轻地缓慢地说着,心中似有满腹苦恼要倒出
来,但终于没有吐出。“二位今夜来有何事?”
“涤丈,长江水师发现了哥老会。”
“水师也有哥老会!”曾国藩惊讶地打断彭玉麟的话,他最担心的就是此事,最怕的也
是此事。申名标当年哗变,险成大祸,就是有哥老会在暗中串通唆使。审讯中还得知哥老会
组织严密,更令他又怒又惧,所以霆军查出来的一百多个哥老会成员全被处以斩首。总以为
如此严厉的镇压,能收到斩草除根的效果,岂料它竟在水师中复出。
“黄军门,你把详细情况对涤丈谈谈。”
“前些日子瓜州总兵孙昌国在仪征巡视。一天傍晚,他微服到附近村镇散步,见一家小
酒店坐着三个水师官兵,边喝酒边交头接耳,行为鬼祟。他于是也要了一杯酒,坐在一旁装
着喝酒的样子仔细听。说的什么大半没听清楚,只听到说申名标被杀,张文祥眼看要剐,我
们袍哥又要倒楣了。还说我们袍哥杀不尽斩不绝,到时我们劫法场。孙昌国一听,肯定他们
是哥老会的,大怒,当时就派人将这三人抓了起来。一问,都是军官,一个千总,一个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