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和秘密总潜伏在一起。尼克爬到床下,从墙角的暗格里取出一台无线连接笔记本。自唐休和三个海盗出事,尼克销毁了一切可能被追踪线索的信息,而且再也没有使用过办公桌上的台式与佛兰特教授有过联系。
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有线网络多半已被人监控。尼克每天照常使用他的台式,而且设置了个人密码。假如有人趁他不在家,偷偷溜进屋子在他的私人上做手脚,也就正中尼克的障眼法。
尼克不再是过去的尼克。五年噩梦般迷失亚马逊的惊悚经历,已经对他诠释出血淋淋的道理:危险并非只在毒虫猛兽、野蛮丛生的雨林世界。事实上,有人心的地方,就有险恶。成如达尔文的进化论学说,尼克的警戒心高度进化了。
窗外,五个保安正牵扯着肥壮的猎犬,在院子四角严密巡逻。尼克用笔记本悄悄连接上佛兰特教授地下密室的视频监控,有些模糊的画面中,苍图正躺在一间光线幽暗的病房,被各种闪烁着红绿灯光的治疗仪器包围着。心电图显示着患者平稳的心跳,滴着血浆的导管,从苍图苍白的双手和双脚上连接着针孔。
病人的各种征兆平稳,尼克宽心地切换了画面。唐休和三个海盗如同四具木乃伊,从头到脚缠满绷带,躺在各自的小床上。从紧闭的眼皮判断,他们仍处在深度昏迷,嘴巴上罩着的氧气壶,以及缓缓导流的药液,将他们与故障中处于休眠的机器人所区分。
佛兰特教授咬着三明治的脸,突然切进了尼克的视频画面,一副抓到别人偷摸举动的乖张神情。为了防止监听,尼克没有与他对话,而是通过快速打字,问候了教授,并询问病人的情况。
“上帝保佑,一切顺利!唐休和三个海盗多是皮肉伤,不出意外的话,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康复出院。苍图的情况也很乐观,三个月之后,就可以给他苏醒药剂,那个时候,他就会像初生的婴儿,获得崭新的生命。”
看到佛兰特教授打出的一长串信息,尼克高兴得差点掉泪。他回复佛兰特教授说:“谢谢,教授先生,这可真是上帝保佑。”
但佛兰特教授接下来的忠告,却令尼克浑身冰凉,忧愁侵上心头,遮盖了眉宇间的喜悦。
“苍图身上移植的干细胞,在最后的三个月里,是机体免疫相互交融的最后阶段。也就是说,DNA最终没有排斥新生细胞。这段特殊时期内,只要苍图身上的任何一根导管被拔掉,或者理疗仪器被破坏,都将导致治疗失败。轻者成为永不苏醒的植物人;重者等于自杀——自己的细胞杀死植入的免疫细胞,最终令癌变扩散。”
直看得心惊肉跳的尼克,当然也明白佛兰特教授在提醒什么。
如今腹背受敌,各种不善的家伙都在虎视眈眈,尼克担惊受怕得几乎连睡眠也没有了。可他又不能告诉佛兰特教授这些负面消息,这样只会使事物往更糟的方面发展。
尼克宽慰教授说,他还有很多朋友,可在紧急时刻调度,确保苍图的治疗环境不受外界干扰。并有意做出乐观的分析——政府势力对鲍迪和墨龙这两派黑帮监视得很紧,他们已经不敢再像过去那样,肆意发动暴力侵袭。也许这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
佛兰特教授的年纪可没白活,从尼克不再轻易与他电话沟通,不再到他的地下密室看望病友,教授就能够预感到事态的严峻性,所以才在一开始的对话中,有意提醒了尼克。不过,作为情投意合的朋友,教授最后倒也没再说什么令尼克为难的话。
这些日子,拉德多总在给鲍迪施压,叫他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刺激墨龙就范。只要对方一露出犯罪动机,国家这个机器,就能为他们铲除不可告人的威胁。对此,鲍迪蠢蠢欲动,可他又清楚自己再无鲁莽的筹码。特情局的人,已把鬼蛇帮死死盯紧,鲍迪只能躲在暗处,操纵这场谋杀。
指导员的私密账户,早在森伍先生的五百万美金转入之前,就已经收录了鬼蛇帮三百万美金的转账。拿了钱却迟迟不出手,鲍迪自然难以容忍。
当夜,指导员独自登门,与鲍迪面谈约定的暗杀计划。
得知方先生要来,鲍迪做好了各种准备。他傲慢地坐在沙发上,收起了先前对方先生这名高级杀手的一切尊重,连眼皮也没撩一下,自顾品着白兰地说:“方先生一个人登门?收了这么多钱,一定很不方便。”
指导员何等心机,鲍迪的挖苦言词,当然是在质疑他,瞒着手下独吞了鬼蛇帮支付的三百万杀人佣金。指导员淡淡一笑,给自己喂了根香烟,翘起二郎腿说:“心照不宣!鲍迪先生不也是一个人吗。”
鲍迪面色一沉。强森和霍托斯作为鬼蛇帮不可或缺的头目,却没参加今晚的谈话,这显然也引起了指导员的质疑。
指导员并不想给鲍迪难堪,因为这不是他的目,接着又说:“墨龙不过是我做过的所有任务当中,很普通的一个目标。我只需在生死簿上点那么一笔,‘森林草坪’很快就会成为他的新家。”
听了这样的话,令鲍胸口直泛闷火。他撇着嘴,轻薄之色参杂着苦笑,斜眼盯着镇定自若的指导员。“如果坐在沙发上就能将墨龙诅咒致死,我干吗不花一百美金请一名巫师?你要拿出实际行动,带上你那些小伙子,去落实这笔该死的、真他妈见鬼的买卖。”
“阎王让谁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这句话曾在指导员首次登门鬼蛇帮时说过,对当时处于绝境中的鲍迪而言,如曙光般使他为之振奋。可如今巨款已经支付出去,却迟迟不见行动,而今又坐在一起大言不惭地空谈什么生死簿,什么墓地陵园,鲍迪的耐性彻底被摧垮了,一种受骗的羞辱和恼怒,使他难以平静。
指导员毫不怜惜主人的情绪失控,尖下颌上的塑料式笑容,随即也蕴含了一种危险而阴冷的讯号。“鲍迪先生,既然不想交我这个朋友,认为这是一笔枯燥乏味的金钱交易。那么好,我再重申最后一次:我是个一言九鼎的军人,咱们当初讲好了的,五百万美金,不少一毛,可你只交付了三百万。否则,墨龙的脑袋早就搬家了。你这是在让我难做。”
鲍迪冷然一笑,丝毫不肯让步。“同行之间,没必要这么绕弯子吧。你只管做掉墨龙,事成之后,一分也少不了你的。”
指导员用舌尖舔灭了烟头,寒意颇深地望着固执己见的鲍迪。“鲍迪先生,我们做过各种各样的任务,见识过形形色色的雇主。我可不想事成之后,因为余款问题产生纠葛。对杀手而言,损失两百万美金和一颗朋友的头颅,实在太不划算。”
话点得很明白,所谓朋友的头颅,当然就是指鲍迪爽约之后将被割去的脑袋。鲍迪勃然大怒,摔碎手中的酒杯,对峙着客人那冷嘲中透着森森阴鸷的目光,发着狠劲说:“你敢打我鲍迪的主意?!这里是美国,我少一根汗毛,你都休想活着踏出洛杉矶半步。我的黑帮之所以能做到今日,绝非因为它只有一种颜色。懂我的意思吗?”
没人会比指导员的政治嗅觉再敏锐了,鲍迪的威胁,实际上并没吓到他,他却话锋一转,略带严肃地说:“也许墨龙今晚会死!”
鲍迪一怔,心脏怦怦直跳。听方先生的意思,好像他的手下今夜已经开始了暗杀行动。可指导员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冷水,顿然浇醒了鲍迪。
指导员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时间差不多了,如果我还不能走出去,子弹就会飞进来。所以说,如果墨龙今晚见到了上帝,那他一定是笑死的。”
鲍迪木然地愣在原地,眼前这个油滑而又阴险的家伙,总是占尽便宜,还把话柄堵在对方嘴里。鲍迪绝非一个好人,这是他第一次痛恨骗子,也更痛恨自己虎落平川的尴尬境遇。
临走到门口,指导员突然转过脸,若无其事地弹着帽檐,没再看鲍迪一眼,用淡定而又不容回绝的语气说:“抓紧补足余款,墨龙就不会再消耗这个城市的氧气。”
望着头戴毡帽的方先生,虚晃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花池北面一片黑漆漆的树林中,不知何时躲在院子外面爬满地锦的木栅栏下面的霍托斯,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感慨万千地说:“怎么样?强森,幸亏我留了一手吧?”
强森似乎并不太在意霍托斯的话,翻身推开冲锋枪,抹着额头上的冷汗说:“差一点,真以为要动手打起来。”
见强森心不在焉,霍托斯很不高兴,索性推了他一把,瞪大眼睛强调说:“你这个粗心鬼,难道刚才没有听到?鲍迪私吞了钱,只给了那个黄……中国佬三百万美金。鲍迪可是自己讲得好好的,你我各出一百五十万,剩下的两百万由他来扛。现在倒好,五百万美金没有如数兑现给那五个杀手,所以墨龙这个混蛋,还在活蹦乱跳。”
强森闭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坐起身,诧异地看着霍托斯。“大眼仔,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霍托斯很是错愕。
“我是说,你怎么可以监听鲍迪,在他的沙发里做手脚,要是给他知道了,还不扒了你的皮。”
霍托斯完全没有料到,强森会有如此想法。但他很快意识到,强森是在打着自己的算盘。于是,很没好气地说:“强森,别跟我这卖糊涂。我知道,你还没有从丧失亲人的阴霾中走出来,可你也看到了,那句怎么说,哦,对,大难来临各自飞。鲍迪以前可不是个吝啬鬼,但他现在却省不得掏半个仔儿,去买墨龙的小命儿。他一定是做好了某种准备,一有风吹草动,就……”
“住嘴吧。”强森打断了霍托斯的唠叨,实际上,他比霍托斯还要明白这些残酷的道理,可他不想鬼蛇帮分崩离析,否则就要丧失复仇的最佳支撑,“霍托斯,你带我来了解这些,就是还把我强森当兄弟。但你要知道,如今时局不稳,咱们自己人千万不能瞎猜忌,那样只能注定一种结果。——唉,不过,我答应你,不会对鲍迪讲你干得这些好事。咱们现在赶紧离开,特情局的人对这里盯得很紧,不能让鲍迪觉察到我们。”
来之前还好好的,没料想事后的强森竟这般表态,霍托斯心中暗骂,悔自己没单独行动。但他在立场上的转变速度,从来都没输于任何人,于是一边跟在强森身后悄然撤离,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确保鲍迪的安全,万一那个中国佬跟老大干起来,咱们不是可以赶在第一时间照应吗!”
强森很清楚,为孪生弟弟报仇这件事,少了霍托斯可以,但少了鲍迪绝对行不通。所以,他得想办法稳住鲍迪滋生的这种背离他意愿的倾向,同时也不能搞僵霍托斯与鲍迪的关系。
事情沉了几天,强森约好霍托斯,当着鲍迪的面,咒骂方先生收了五百万而不作为。并口口声声说,为了鬼蛇帮的重生,为了早日除掉墨龙,他俩必须跟方先生当面对质,而且还要让拉德多出面,给这些鬼鬼祟祟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
鲍迪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尤为忌讳的是,假如给拉德多知道,自己为了私利而延误暗杀墨龙的大事,肯定要恼恨至极。因为钱这种事情解释不清。
补足方先生的两百万美金,无疑是再一次的冒险投入,令鲍迪的被动地位套得更牢。可他有言在先,事到如今,更不宜使强森和霍托斯起戒心,也只好硬着头皮,悄悄做平了这笔弄巧成拙、反被人牵住鼻子的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