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的早晨,洛杉矶警署的会议大厅内,拉着严实厚重的窗帘。警徽锃亮的拉德多警长,站在特勤局组成的调查团面前,抹了抹眉毛上的汗珠儿,指着投影屏幕继续激昂地说:“我们现在还不能走上马路,实施大规模缉毒,这样只会打草惊蛇。各位都是侦破要案的专家,聪明绝顶。所以,我们更要相信,这个目标,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狡猾十倍。”
墨龙气宇不凡的照片,被拉德多手里的遥控器格外放大在屏幕上。与会者一时间议论纷纷,只有个别几个特勤局成员,面沉似水,认真而又不失猜疑地提出了尖锐问题。
“警长先生,我们很欣赏您最近的工作热情,但我们目前更多想要了解的,是鬼蛇帮的犯罪问题。您一大早就把大家招来,讲的全是些铁龙帮的涉黑问题,这对我们侦破州长交代的案件,有什么实际联系吗?”
拉德多温婉一笑,虽然心里恨得牙根直痒,但他明白权力制衡的利害,跟特勤局的人明较劲,等同于玩火自焚。拉德多的确想要玩火,但这一把火,不止他自己玩,还要想法设法拉上特勤局,拉上国家这个机器。
特勤局的人,不是小孩子,他们善于捕捉别人潜在的动机和目的。在这一方面,拉德多非常小心。他在家熬了一整夜,想着如何说服今天的调查团。于是,就早起连出门时,也刻意找了妆粉,遮掩他的黑眼圈。
“在洛杉矶,铁龙帮会和鬼蛇帮会,都有着渊远的历史,为了争地盘,争市场,争人脉,可谓水火不容。但我们大家,却并没看到这两派黑帮之间的打打杀杀,这是为什么?”拉德多声情并茂,自信十足,“事实上——他们之间的斗争形式,已经进化了。如果我们还一味地用传统的思维模式去破案,就会不断徘徊在迷雾当中。我们最容易、也最不能忽略一个问题就是:还有谁会比我们警察更希望铲除鬼蛇帮?不了解这种欲望,答案就会离我们很遥远。”
拉德多慷慨陈词,激奋昂扬的目光巡视着在座的与会者,同时也把暗示传递给另一名与他心照不宣的调查团成员。
留着一抹像擦了牛油一样光亮的法式小胡子的与会警员,点了点肥圆的短下巴,若有所思地接口说:“对啊!警长先生的这种判断,非常值得我们深思。这件案子从事发以来,鬼蛇帮遭受的每一次打击,都会传出什么恐怖主义,帮会内讧,这些烟幕信息,严重干扰我们警方排查的视野。而铁龙帮的一举一动,却丝毫没有落入我们的重点。”
拉德多又瞥了他的另一名心腹,附和的说辞进一步掌控了会议的主题和节奏。“就说最近这一次,发生在山庄公寓里的火拼,死了五名妓女,我们把现场所有的尸体一一核查,可并没找到任何外来身份的踪迹,这些人都是久居美国,由此更可以看出,之前的种种说法,都是有人在故意调戏我们警方的智商。”
坐在中间的小胡子警员,向大家看了一眼,精神振奋地说:“警长先生,我提议,把铁龙帮,尤其是墨龙,划入我们排查的重点对象。”
拉德多心中暗喜,但表情严肃而认真,“这也是我为何一大早就烦请各位参会的原因。将铁龙帮,以及他们的流氓头子:墨龙,放入我们的重点,对早日侦破案件是很有帮助的。只是……”拉德多摆出一副忧患大局的模样,看了看几位特勤局的成员,显得为难地说,“只是我们警署的监控能力非常有限,还需要特勤局的兄弟们,拿出国家级的力量和水平,严密监控墨龙的一举一动。如果能把这根毒刺也拔掉,对洛杉矶的百姓,对整个国家,都将是我们警务人员应尽和光荣的职责。”
会议奏效了。中午时分,特勤局向总部申请来了大批更加高端的监听和监视设备。拉德多叼着烟卷,站在玻璃窗外,看着那些新调来的窃听人员,正面容严肃地调试着电波频率和卫星录像,不由会心地笑歪了嘴角。
一名拉德多的手下,喜出望外地围在身后,探着脑袋张望了半天,正要准备出去买午餐,却被拉德多谨慎地叫住。
“回来!把这个东西邮寄出去。”拉德多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里面夹了一封薄薄的信件。
手下人不明白,正要随手翻开来看,拉德多压着火气骂道:“冒失鬼,白跟了我这么久。”
手下人警惕四顾,赶紧揣起了东西,歉疚地谄笑说:“头儿,这里面是什么?看着像支票。”
“这要是支票,轮得到我给你吗!”拉德多咬着牙,郑重地叮嘱说,“听好了,这是一封举报信,你要小心办好,如果被发现,你最好把它吃进肚子烂掉。”
手下人心头一惊,瞪圆了眼睛,机警老练地问:“您这是要举报谁?”
拉德多冷哼一声,看了一眼玻璃窗内正忙碌于工作的特勤局人员。
“我说头儿,他们是挺让人不爽,可人家已经答应了您在早会上的提议,而且配合积极。您总得有个道理。”
“我有道理!”拉德多斩钉截铁,转过脸盯着手下说,“这是一封匿名信,揭发内容是,有特勤局成员被铁龙帮收买,潜藏在咱们警署做内鬼。封信必须要邮寄到州长手里,有了这根鞭子,他们想不把墨龙咬死都不行了。”
“头儿,有道理!”手下人用指头梳理着稀疏的中分黄发,高兴地直扬眉毛。“那好,我现在就去办!”
拉德多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疑惑地望着手下,半响才说:“要晚上去,遮住身体和脸。每一个邮筒旁边,都藏有摄像头,你这个蠢货。”
手下人一愣,猛然拍着脑门说:“差点疏忽了。踩上自己挖得陷阱,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你最近很不在状态,这可不行。咱们是警察,是猎手,糊涂不得!”拉德多并不打算和一名性格僵化但衷心可嘉的手下耗费过多精力,只简单点了一句,就转到另一个话题上,“凌晨1点,陪我去唐人街一趟。这几日来,兄弟们很辛苦,咱们过去看看。”
墨龙的住所很特殊,位于唐人街东北角,靠近山体的一幢大厦内部。楼上楼下十几层,从普通的安保到精锐的斥候,住的都是他的人。这幢大厦被买下之后,做了严密的改装,一般刺客进来,就像坠入迷宫,而且处处都是监控。某种意义上讲,整栋大厦就像一只受到威胁的刺猬,全部进入了警戒和战备状态。
汽车没敢靠近过来,拉德多和手下早早下车,沿着漆黑的草地,一直潜伏进树林,才和几个藏在暗处盯梢墨龙的警员会面。手下人把带来的热狗和啤酒分给大家,每个人的情绪都不坏。
一名负责监视的警员,仰面喝干一罐啤酒,咬着热狗说:“警长,这帮特勤局的家伙还真是厉害,他们刚发来一串接入电码,我们很快就监听到了墨龙的住所,音轨很干净,只要是正常分贝的对话,经过加工处理,都可以第一时间记录出来。不过,咱们不是第一手的数据源,特勤局总想抢头功。”
拉德多扳着脸上的横肉,缝起目光向目标的住所望了一阵,果断地回答:“不管他们!到时候,你知道怎么做就可以了。”
另一名披着伪装的警员,拍了拍早就预备在口袋里的紧急搜查令,毫不掩饰歹毒心肠地说:“放心吧,警长。只要墨龙一暴露犯罪动机,咱们肯定抢在第一时间逮捕他。到时候,只要抓进看守所,哼哼,就是喝一口白水,我也能让他死。”
拉德多会心一笑。“很好!”
现在的拉德多,已然非常清醒。
鲍迪的罪证要挟,虽然令他深恶痛绝,可他又懂得利弊捭阖。在没有除掉墨龙这个威胁之前,保护好鲍迪,就是保障自己的胜算。
鬼蛇帮的存在,离开不拉德多警长,可有一点,拉德多要想活下去,就得维护好自身的政治光环,做到永不褪色。这对出于长远考虑的拉德多而言,无异是一颗注定会炸响的地雷。拉德多有自己的算盘,在没有摸清母带的分布之前,他不会鲁莽出手,致鲍迪于死地。
再不是过去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德拉多很不轻松,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死亡。经验老道,城府颇深,对陷得太深,或者说被拖得太深的警长而言,不再游刃有余。暂且不说远虑,只眼前的近忧,就足以使他彻夜难眠。恢复鬼蛇帮的势力,继续参与利益分成,是豢养着诸多腐败下属的拉德多,首要解决的命脉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善,那他未必就是死在黑帮手上。
指导员回来之前,刻意在车里喝了些酒,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将一条弥漫着香水味道的女人的内衣,折叠好放进外衣口袋。屋里的四个部下,见指导员回来,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神秘的笑。指导员喜欢他们这时的调皮,故作正派地咳了两声,便钻进自己的卧房。
直到天色昏暗,这个一宿未合眼的领队,精神饱满地伸着懒腰,走到客厅中央,故作大度地抽出两百美金,让战士小甲买回诸多美食,一边拧开香槟酒,一边热情地邀请着四个年轻的部下。
几番对饮过后,指导员点上一支烟,颇为调侃地问:“小伙子们,来美国这些时日,感觉怎么样?嗯?都说一说。”
四名战士一齐憨笑,谁也不冒失地开口。他们并非腼腆或口拙,而是一种成熟的狡猾。在不清楚指导员想要表达什么之前,言多必失的教训早已吸取了不少。
指导员自然看得穿部下的心思,明贬实褒地冷哼一笑,“我们是军人,无论到哪,工作和娱乐两不耽误。这并非放纵,而是强者的心态。”指导员自己干了一杯,转而抓过一个背包,将预先准备好的几包东西,分别放在四个坐姿挺拔、严谨认真的部下面前,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是我的部下,是我一手带大的特种兵,从通过最后一场严酷的实战考核,你们就成了再无编号、军籍和国籍的人间幽灵,肩负着国家使命的杀人利器。”
指导员叹了口气,怅惋地摇头,“行伍之人,戎马一生,最后唯一能不被带走的是什么?有时候……我看着你们,就像看着自己的亲兄弟,看着自己一点一滴拉扯起来的孩子。”
话到情深之处,指导员一贯坚毅、泰然的眼眸中,不免闪过一丝潮湿的光亮。他努力克制了一下,又干掉一杯酒,释然笑着摆手。“傻小子们,都愣着干什么?打开来看看。”
四名年轻的战士打开了摆在各自面前的纸包,崭新的美金令他们惊讶不已。
指导员不再有煽情之色,语态恢复了平淡和硬朗,神闲气定地说:“每人两万美金。不用大惊小怪。这次来美国执行缉拿苍图的任务,参谋部审批给我们二十万美金的经费。我先拿十万分配给大家,剩下的十万,我会再想办法,节省下来。”
指导员的意思,只有傻瓜还悟不明白。
战士小乙目光炯亮,成如他脑子里闪过的第一念想:汇率。两万美金,折合人民币十几万元,而且支配权已然改变了性质。分到手的虽然是“经费”,但钱毕竟是指导员协调出来的,拿了钱不说感激的话,可就不成熟,不上道了。
小乙控制着感动之情,认真地说:“指导员,我们是您带大的兵,没人比您为我们考虑的再多了,我们了解您的心意。这一次,咱们来美国执行任务,目前一切顺利。可万一到了后面,需要经费的话……”
这种战略上的担忧,做为经验老道的指导员,又怎能考虑不到。小乙这种明知故问的聪明,指导员心知肚明。所以指导员也明知故答,摇晃着杯中的酒,坚韧地说:“缉拿苍图归案,是我们的职责和使命。跟这帮美国鬼子,哼!咱们不铸魂,谁沾到了好处,谁就得买单——我们是杀手,每一滴血,都不白给。”
战士小乙立刻竖起大拇指,对指导员赞服地说:“硬!指导员,我们跟对了你!”
小丁和小丙也随即竖起拇指,斗志昂扬地点着头。小甲似乎有些心事,虽然同样竖起拇指,但动作上还是稍稍慢了半拍。
指导员心思敏锐,别人脸上的微妙变化,就像肉腥味儿从饥饿的野兽鼻尖上飘过,很本能地就可以捕捉到。为了不影响其他三个战士的情绪,指导员又说:“你们谁也不要有负担。对于经费的分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身为指导员,也许我为你们挡不住子弹,但这件事,我来扛。”
战士小甲听出指导员话中的含沙射影,赶忙表态说:“指导员,您别这么说。在经费的支配的问题上,如果我们保守,也只会便宜了这些美国黑帮。就像您刚才所言,让他们买单,我们的血,不白给。”
“就是啊!迂腐不得。维护好我们自己的价值和尊严,才能不失军威,不给国家和民族在美国丢脸。”战士小乙的补充,看似团结,实则进一步孤立了战士小甲。小甲忽然有了一种步伐掉队的不安。
指导员最后说了句俏皮话,结束了这场并不轻松的进餐。“把东西收好。这里的金发女郎,一个比一个漂亮,你们都是年轻人,自己掌控吧!”
伴着玩笑,战士小乙、小丙和小丁,抓起桌上的美钞,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三个战友的神态,小甲努力使自己的笑容和大家一样灿烂,可这并不由衷。
指导员坐在沙发上,看着四个部下各自回屋,双目随即一缩,咬紧的牙齿在轮廓尖锐的腮部使劲涌动着。小甲今晚的表现,令指导员心生不满,他无法接受一名部下有着和他一样深邃的思考,就仿佛一颗捏在手中注定落定的棋子,冥冥中有了溜脱的觉醒。
用冷水冲过脸颊的战士小甲,刚一走出卫生间,等候在门口的小乙,擦身挤了进去,不咸不淡地丢了句话:“别犯傻,拿钱就该高兴。”随后,严实地锁上了门。
小甲心里明白,小乙是在好意暗示。可令他无法理解的是,一个刚刚在指导员面前踩完同伴以求自保的战友,怎能突然又做出这般举动。
月光如霜,透过纱帘照进屋内的地板。战士小甲躺在床上,借着冷辉,拿出分到手的两万美金,孤独而又压抑。今晚的钱不是凉粉,每位战友虽不露声色,但各自心里都明白,酒肉过后就该掉皮肉了,某种残酷的东西正等待他们。这一点,唯独小甲格外有着清晰的预感,那是一种不安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