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一场小雨,洗尽了空气中的尘埃,高尔夫球场南面平缓的斜坡上,几棵垂柳树安逸地享受着黄昏前柔软的阳光。偶尔掠过的不知名的蝴蝶,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新近刚刚修剪过的芳香绿润的草坪上,徒劳地寻找着什么。
一名身材匀称仿佛刻意将鸭舌帽戴得很低、几乎遮住半张脸的球童,笔直地站在正挥杆打球的男会员身侧,一双低沉警戒的目光,凝视着正远远走来的像在绿波中漂浮的一抹人影。
身着白色运动衫的男会员,稳健地岔开双腿,沉了沉宽厚的肩膀,啪地一声脆响,被击飞的小球在草坪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走到近前的指导员,抻了一下领带,微笑着轻轻拍手。
似乎并不满意这一杆的成绩,男会员有些迁怒,转过脸话中带刺地说:“也许换个大点儿的,就能一击命中。”
对方极不友善的目光,无礼地打量着自己的脑袋,指导员当然明白这其中挑衅的意味儿。可他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给对方掌控此行的目的。于是,笑容不减,伸出手邀好地说:“久仰墨龙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气宇……”
“——中国人!”男会员一抬手,指着来访者的鼻子,给出了一个令人很不舒服的鉴定。
指导员淡然一笑,仿佛有意给对方看清,他是不会为这种问题而感到丝毫羞愧和生气。先是一笑,又狡猾地收敛住表情,不失正经地说:“不要臭了主人的绅士风度。瞧你戴上墨镜的样子,还真与墨龙先生小有相似。不过,我约见的是墨龙先生本人。二位是……呵呵……看着蛮像打手?”
身为铁龙帮的中层打手,拉塞夫很自豪地推了推墨镜,并不介意被揭穿身份,依旧保持着强硬态度。“是又怎么样?怕了?——哼!现在人人都想见墨龙先生,你凭什么?”
另一名扮作球童的黑人男子:奥维,两道眉毛生得又黑又粗,轻佻地瞥了指导员一眼,帮腔说:“你唯一能见到墨龙先生的机会,就是去上帝那等一百年。”
把手掏进胸兜的动作,令两名打手很提防,指导员取出一张英文名片,递上前说:“tke it esy!”
奥维习惯性地捏了捏帽檐,咧嘴瞅了眼名片,满腹狐疑地盯着指导员,“中国云南茶业集团总经理?”
指导员眯起眼睛,给自己点了根香烟。
胡茬刮得泛青的拉塞夫,夺过同伴手里的名片,举到指导员脸前,瞪亮既好笑又嘲讽的蓝眼睛,气势凌人地凑近脸说:“听着伙计!收好你这张满是咸鱼味儿的卡片,去唐人街的马路边上吆喝吧,那些喝不惯咖啡的黄皮鬼兴许好这一口。别再打搅墨龙先生,——你会丧命的!”
被人丢弃的名片从胸口弹到地上,面沉似水的指导员,长长吐了口烟雾,拉过总在冒犯自己的白人男子,将眼看掉落的烟灰,煞有介事地磕在了对方的上衣口袋里,一副不再忍让又不好发作的表情,悠然平淡地说:“好像墨龙先生刚刚买下了这家高尔夫球场。”
受到极大侮辱的拉塞夫,一时间回不过神儿来,甚为错愕又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可来访者确确实实把辗灭的烟头扔在自己的衣兜。气血从脖颈急涌上面孔,两只铁锤似的大拳头,咯咯作响地积攒着力量,整个人如即将喷发的火山。
站一旁的奥维,看得两眼直发愣。这是墨龙买下的草坪不假,可还没人敢跟他们这样闹过。
“很不错!”指导员就像从一台烟灰缸上转回注意力,满脸无谓地环视着球场周边的风景,“这里不仅是休闲保健的会馆,更是结交达官显贵的平台,此等有头脑的商人,我怎么能够不来寻求合作?”
“狗——崽——子!”咬牙切齿的拉塞夫,一拳朝指导员面门挥去,力度之大几乎可以将人脸打成凹型。
指导员侧头一闪,起手抓住袭击者的手腕,右手自下而上一掌击出,猛推在白人男子的下颌,同时脚下一扫,拉塞夫整个身躯像风车一般,凌空打了个圈,吧唧摔在地上,脑仁和脖颈震得生疼,双眼发黑,直冒金星。
奥维似乎很爱惜自己的帽子,并不打算多余地出手,可瞬间发生的场面,顿然令他咋舌。不由多想,起脚就朝指导员头部踢去。指导员的身子像蛇一样灵活,俯首摆了个半圆,避开攻击的空当中,借势陡然旋身,一个速度极快的后扫腿,将第二个打手踢倒在地,直摔得嘴角冒血。
幸好脚下是草坪,倘若换做水泥地面,再结实的小伙子被这样一揍,也要骨断筋折。趴在地上的拉塞夫,低吼着抹去嘴角的血污,大概是头部被摔得蛮厉害,怒红的眼睛里像着了火。
作为一名黑帮打手,吃这样的寒碜,就像被人砸饭碗,当然忍受不得。打不过人家已经很丢人,再不拿出点亡命的势头,以后跟着墨龙混饭,势必要遭冷遇。于是拉塞夫不顾眩晕,坐起身又要抡拳扑来。
指导员一声冷呵:“墨龙先生?您是做大生意的人,又处在事业的巅峰,自然瞧不上那些找上门来、一本正经地要与您那些‘壳子业务’谋合作的糊涂虫。——但这次不同,我是个把脑袋挂在腰上卖茶叶的商人。如果彼此能达成项目,任何影响到共盈的阻力,无论方便与否,只要墨龙先生能给出好政策,我们会做平一切。”
指导员忽然严厉的目光,像一把锥子顶在拉塞夫的胸前,止住了他的冲动。因为,墨龙的监-听器一直就藏在装扮者的怀里。
见访客识破了这一点,奥维只好收住浑身的冲劲,狼狈地整了整帽檐,将松弛了的耳机重新塞好。
远处,会馆大楼的一扇窗帘后面,墨龙正架设着一支望远镜,不仅监听着整个对话过程,也把指导员出手打人的犀利动作看得一清二楚。身为铁龙帮的大佬,墨龙了解两名打手的脾气秉性,也更了解当前的时局,只冷静低沉地说了一句:“不可鲁莽!”
两名打手互相交会了目光,各自恨恨地咬了咬牙,直把狼一样凶残恼怒的目光盯在泛着笑意的指导员的脸上。若非形势所逼,单凭奥维这股一向粗暴的做派,不把眼前这个男子打个半死,是绝不可能收手的。
指导员揣着明白装糊涂,看似无意又有意地环望着高处几幢建筑物。此时此刻,到底有多少高倍望远镜和虎视眈眈的目光正从暗处窥视向这里,自然是不得而知却又不难想象的。
一个人活得久,往往是因为他怕的东西多。远隔大洋彼岸,跑到如日中天的铁龙帮地盘上招惹是非,而且又是在各大势力如暗流般汹涌的纷争之际,指导员内心的顾忌和忐忑,只有他自己掂量得出来。他清楚铁龙帮的凶险本质,清楚恶霸们野蛮的实用主义,像他这样一个莫名其妙卷进来瞎掺和的外来户,在唐人街甚至整个洛杉矶,被墨龙半路做掉,简直就像做家常菜。
指导员收回笑意淡然的目光,对丢在地上的名片点了点下巴,“帮墨龙先生收好,我们会有碰杯的机会。”
两名脸上挂彩的打手回到房间,看着墨龙将递交回来的名片玩味地捏在手上,良久不说句话,心底不由发虚,想要挽回面子说:“这家伙明显是来找茬儿的,好像知道咱们不方便对他动粗。”
见拉塞夫说了话,摘掉鸭舌帽的奥维,也赶忙谨慎地附和说:“是啊!居然恐吓咱们帮他卖茶叶,难道铁龙帮是杂货铺!真他妈的见鬼!老大,您也别生气,只要吩咐一声,我保证他会对今天的事后悔一辈子。”
“方先生,哼!”墨龙将名片随手丢在桌上,看着两名技不如人的打手,目光中透出令人发寒的失望,“真想教训这样的人,不如订购几十吨茶叶,放只死耗子进去。”
两名打手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再发牢骚。墨龙是个从不告诉别人怎么做,但又要求必须做好的人,在他的帮会做事,每个人压力都很大,横向延伸出来的既竞争又依存的关系,使得每一名下属如履薄冰,都养成了慎言慎行、保持警惕的习惯。
墨龙的脸色转而又变得温和,不失首领风度,耐心对下属教导说:“这张名片不过是用来与我们接轨的商业外衣。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找上门,就是要让我们不方便动他。说不定,也是个局内人。”
没事总喜欢捏帽檐的奥维,以格斗和枪法的见长在帮会内立有一席之地。也正是如此,对挨打的事总有点难以释怀,又以争强好胜的口气说:“这家伙身手不错,但嚣张得过火,早晚会死在枪口下。”
维护着自身的价值,是混饭吃的根本。但这次谈话,显然不得要领。墨龙似乎不想再多说什么,轻轻搅拌着咖啡,欣赏画卷一般,望着窗外刚刚买下的辽阔草坪,心情驾驭得很好。
生着一张很英气的乍看确有几分与墨龙面容相似的拉塞夫,无措地张大眼睛,不安地补充说:“应该再去查一查,就从这张名片下手。”
陪在一旁的铁疤龙:沙瓦,深知老大的心思,捡起桌上的名片,走到这两名新近提拔上来的下属近前,一字一板地说:“被人家一招一个打翻在地,还有什么想不通?那是个域外的杀手,这张名片是真的,但也是假的。——下次再看走眼,你们两个就不用回来了。”
墨龙不想两个很有上进心的下属被搞如此紧张,于是坐回沙发上,取出烟斗上吸了两口,格外和蔼地说:“这张名片上的人,不仅是个杀手,更是个敲诈老手。跟这种类型的家伙,我打过交道——他们从不开口要钱,却又逼着你自己掏给他。”
拉塞夫很势力,可心眼活络,刚才在草坪上冲突时,就已经听出来访者想要暗示什么。可这不是他能主或敢做主的事,只能说些中心以外的话:“请老大放心,待会儿我就去狗链条上砸几个豁口,只要他还敢来纠缠,您就会节省好几袋狗粮。”
“塞拉夫,你有商业头脑,也懂得如何与各界名流交往,这片会馆的法人代表,很快就要洗到你的身上,生意是首要任务,不要为一个无赖牵扯精力。”
“可要是还来捣乱,也不能由着他?”奥维问了一句本不该问的话,聪明的人自然是私下单独与拉塞夫商量。墨龙已经红口白牙地讲了,法人代表由拉塞夫担任,解决麻烦自然就是他多费脑筋的事。
不过,墨龙还是很看中奥维一点,好歹他是个不错又忠心的打手,今日被方先生暴揍,就像鬣狗被狮子咬伤,也在情理之中。之所以不挑明,也是为激励手下。最终,还是放下了咖啡,不咸不淡点了一句:“敬而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