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与刑部一着手审查闻氏,立刻在天都掀起滔天巨浪。闻氏身为女皇血亲,素来都是荣宠有加,此番忽然查问,这举动让朝中大臣心中大骇。联系着前些日子景海城迁兵一事,眼前这整便不是偶然了。各人心中虽存疑虑,但事实已明白昭示,这是真的对峙了,比之承建六年那次禁军之争还要尖锐上十分。一时朝中心神惶惶,天都的气氛骤紧,冷冷逼出有别于天候的寒意来。
先是文章邺首告王修远贪赃枉法,立案审查;再是何秉纠查闻谙于整治华水期间,收受贿赂;一切都不是大案,因尚有转机澄清,所以并不会狗急跳墙,但真挑上了,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笔糊涂帐。所以,案子查下来,虽不至于动到闻氏根本,然其党羽俱是牵连在内,调职的调职,免官的免官,一时间闻氏隐约有垮台之忧。但瞧着闻氏却并不心慌,只是冷眼相看,似是胸有成竹,这让岳穹不得不心存提防起来。但因一时不知根底,无法言明,他也只能压于心底。
已是谷雨二候,斑鸠始鸣,天候欲暖,春日融融,便是晚间,亦有暖风阵阵袭人。闻府里连夜来俱是灯火通宵,有别于外间的神色,这里每晚亦是密议整夜,不敢有丝毫懈怠。
“曾霜,那边真的妥当了?”闻君祥心中焦急,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有府兵在院外守着的书房禁地,阒无声息,只是时传虫吟,于静中又添几分迫人的紧张。
“闻公请放心。”曾霜朝窗外瞧了眼,鼻端嗅着海棠清幽甜腻的馨香,再补了一句,“应该……就快有消息了。”
“哎呀,现在可不能再只说‘应该’了!他们都查到我头上了,再下去,我只怕也要被请到施前的刑部大牢里,好好吃他一顿苦头了!”闻谙不禁抱怨,“曾霜啊,你到底有没有十成的把握啊!唉!”
曾霜抿了抿唇,心中有些微恼。这类谋反之事,最忌泄露。偏偏闻府里搞得沸沸扬扬,生怕别人不知似的。眼下又来怪他!也不想想,现在双方势均力敌,谁胜谁负还有待一搏,这世上哪有什么十成把握可以笃定胜的谋反?“左丞大人不必心急,据我估算,再过三日,北边当有消息。”他顿了顿,再道,“萧大人前些儿不是已经传来消息,说是已与麟王约合好了,只待瀛州情况一变,便立即出兵。呃,还有,”他忽然压低了声儿,“闻公,小人还有一计!”
“别卖关子,讲。”
“是。小人觉得,不久之后,匈奴四面扣关,朝廷大将必定需要四派边塞御敌。那么不防把瀛州给腾出来,咱们安排一个借刀杀人之计。”曾霜的眼神如同一潭冷泉,冷冽而深沉。
水扬波端着茶的手一顿,目光倏变,但也只是一瞬,他依旧稳稳当当地端着茶往唇边送,抿了口后,放下。“曾兄,你的意思是让女皇亲征瀛州,逼麟王动手?”
“不错!”曾霜在众人都倒抽一口冷气之时,浅笑着应下。
“主意不错!”水扬波颔了下首,话说得很缓,如同他往日的作派,“可是,要如何调虎离山呢?虎踞山头,岂会轻易离去?”
一句话让众人由惊悚后的雀跃立时坠入谷底,曾霜皱着眉沉吟了会,再抬起头时两眼添上一抹极亮的光彩,“小人有个主意!”
“哦?”
天边一片云彩遮住了皎洁的月光,使得这一方庭院忽然间暗了几分。浓重的阴谋的意味,使得海棠滴露的芬芳亦被压制下,只浅浅地散在风中,一吹即散。
懒懒的春日,几近消弥了风雨欲来的紧张。安元殿偏殿一处庭院里,开满了二头的瑞香,花是最上等的金边瑞香,其嗅馥郁,百里飘香。
喜雨靠在廊柱上,望着这金边瑞香有些走神。知云正巧从正殿过来,瞧见他在这儿,便上前说话,“咦?今儿没事?长光呢?”
喜雨懒懒地舒展了一下筋骨,单手反过背去敲打脖颈。“你还没去过殿里吧?皇上派长光去听审了。这一回查得颇大呢!”
知云站到身后替他捏着颈子,“哦,我进去时刚见着召见甪里大人呢!就没进去……也该动动斧子了,眼下不正是时机么?”
“嗯,按皇上现在紧锣密鼓地安排,只要在审闻谙的案子时拔出萝卜带出泥,就差不多成了!”
知云替他按了半天,觉得手酸了,便也在一旁坐下来。他朝外间的瑞香花瞅着,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意绪。他们都是在那一年为了闻氏而提到女皇身边的,十年了,由储皇到登基,由摄政到亲政,一路行来,他们也可算是患难与共,共同经历了许多。眼下,就在这个共同的敌人快要被除去之际,他的心头忽然间有些莫名的失落,虽知不应该,但总觉空落落的,说不出什么感觉。
喜雨见他忽然间不说话了,便朝他瞅了眼,见他这副神情,知他心思,却也只是微微一叹,便把眼光转开了。这一转,便让他瞧见了立在对庭瑞香花海里的甪里烟桥,也不知立了多久。只见她眼望着这边,因隔着有些距离,喜雨瞧不清她的面容,只是在这春阳下,她虽是一身浅素的官服,但映着这花海一看,便分外透出些女儿的娇态来,很清灵,很纯净,也很美。
喜雨捅了捅发呆的知云,朝那儿努努嘴,知云便顺着他往那方看去。“咦?原来她出来了呀!”因他与甪里烟桥接触颇多,亦知她底细,当下也无避讳,便把眼光放了过去,还轻轻颔了下首,转出一抹笑意,算作招呼。
但谁知甪里烟桥见得他也朝自己看来,心中没来由地一阵发慌,似是猛然间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举步便跑。
喜雨与知云瞧得极是讶异,知云讷了半晌,才转向喜雨,“她这是怎么了?”有急事去么?那怎么方才还发那么久的呆?
喜雨看着甪里烟桥跑得没影儿的方向许久,眼神渐渐有些深邃起来。
“怎么了?”知云有些摸不着头脑。
喜雨朝他深深地看了眼,神色间有一抹不忍,当下只是叹了口气,缓缓吟出一句诗,“外著明霞绮,中裁淡玉纱。森森千万笥,旋旋两三花。小霁迎风喜,轻寒索幕遮。香中真上瑞,花麝敢名家。”
知云一笑,“怎么倒想着这首咏瑞香的诗来?真个附庸风雅哩!给皇上听见,怕不会责你太过清闲了吧?”忽然间他笑意一顿,脸色大变,目光紧紧地瞅住喜雨,一手指着他的脸,“你……你……不可能!不可能的!”他起身敛袍就走,口中兀自喃喃不休,像是极力想抹去些什么,某些触及隐痛的预示。
已近三更,妫语才在小秋的劝说下回床去睡,但也不过相隔半个时辰,喜雨神色苍白地奔入煦春殿,见着守在外间的小秋,又瞅了瞅里面明黄轻软的帷幔,忙问:“皇上睡了?”
“是。刚刚睡下不到半个时辰。”
喜雨犹豫了会,一咬牙,道:“去通禀一声吧,就说……边塞急件!”他语声有些艰涩,仿佛已预料到了艰难。
小秋一惊,知晓厉害,忙打起帷幔进去通报。
妫语正自有些迷糊,忽然听得耳边有极小声的轻唤,“皇上?皇上……”她一下子惊醒,晕黄的烛光里,她模模糊糊看到小秋的身影,“什么事?”她揉着有些涩的眼,坐起身。
“回皇上,边塞急件。”
妫语一怔,神志顿时一清,“更衣。把喜雨叫进来回话。”
“是。”
明黄的帷帐外,喜雨语声沉重地道,“皇上,北边来的密报,纪州广武营、横山堡、三关口遭匈奴兵袭,俱已失守。羽州外关、榆泉塞、宁武关虽有常将军把守,未曾沦陷,但匈奴大兵压境,羽州亦是吃紧。还有……”殿里一片寂静,喜雨在这重重压力之下,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小秋在系着玉带时的手都不自觉地发起抖来。妫语咬着唇闷了会儿,猛然将面前的黄幔一把掀开,“说下去!还有什么!”
“是,是。”喜雨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洛州来报,在营峰口一带亦有匈奴兵活动;还有安平府的峪关一带,岳州一带胡前将军处也是军情紧急。”
妫语闭了闭眼,心中有股激怒奔涌而出。好个闻君祥!居然通敌卖国!他想要让她屈服么?他怎么敢?!“还有哪儿是没军报的?”
“呃……瀛州与麟州。”喜雨眉色深沉,久处政事的他,多少已能猜到闻府的动向。这一手,下得比皇上快,也比皇上狠,皇上若执意要现在处置闻家,那匈奴兵破塞防,到时碧落国势颓危,只怕不救。可是,如果现在不动闻家,这又让人如何甘心?!十一年的布局啊!成功在望,却不想事到此步还要暂且放下。这一放,便是时机错过,不定还让闻家占了先机,功亏一篑。
妫语一声冷笑,“这就是腾给我的位置吧?哼!那就试试看!”她一步跨出帷幔,长长的秀发散在肩头,因动作过猛,发丝随之一摆,泻在身前,柔弱处自见凌厉。“喜雨,估计北边的简书什么时候会到?”
喜雨瞧着她的面色,有些惊心,皇上的意思他明白了,只是,外夷入侵,朝局大乱,这是极不智的。如若能在短短几天内一切平息,那便无事;但眼下的情势来看,要在这么仓促的时间内收拾闻家,那是不可能的。“皇上……”他开口欲言,却在接触到妫语凌厉有别于寻常的眼神时止住,“大约两天。”
“两天……”这么短!
喜雨浓眉深锁,“回皇上,边关告急,必是八百里加急文书,两天还是颇为宽松的估算。”
“哪怕搏也要搏他一搏!”妫语把唇咬得死紧,苍白的色泽上渗出一沁血丝,点染得唇畔极为凄厉。
“皇上,那……是否要通知摄政王和岳大人?”喜雨斟酌着开口,心中几已不抱希望。
果然,只见女皇握紧了拳头,果决道:“不必!即日起,凡是这几个要来请见,谁都不见!”他们不会放手让她办的,他们不会!他们与她不同,她只是一抹寄魂,随时都可以消失于无形的寄魂!但他们却是碧落的子民,生在碧落,长在碧落,有父母妻子,有亲人家属,他们谁都有权利有职责去保护这个国家!所以她的不必要与他们会有多大的冲突?!她从来不会是他们率先考虑的那一方!从来不会!“你传个口信给施前、刘郢华,让他们马上动手,便是证据不足,也给我办了!”
“皇上!这万万使不得啊!”喜雨心中一急,不禁喊了出来。闻家在朝中何等声望,如若没有七分把握,众官员如何臣服?特别是闻党,万一借此煽动民心,以边关之事为由,那是会激起民变的呀!“皇上……”
“住口!不必在我面前说三道四!我贵为碧落之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杀几个人还要他们个个都首肯不成?!你马上给我下去办事!”
“……是。”喜雨违拗不得,只得退下。
喜雨一退,妫语扶着桌案的手一紧,纤白的指甲扣入桌沿,生生将一盖指甲扣断了。小秋在旁瞧见,不由惊呼:“皇上!”她连忙上前待看,却见妫语目光迷离,一下软倒在坐椅上。
“小秋,你是不是也觉着我很自私?”语声幽然,似已神魂无主。
小秋跪在一旁,用用心心地答道:“回皇上的话,小秋不懂政事民情,小秋只是明白,皇上要怎么做,必是皇上深思熟虑过的,小秋相信,皇上最后一定能赢!”
“深思熟虑?”妫语凄迷一笑,靠在椅背上,“小秋,你也学会说话了……”她缓缓闭上眼睛,眉宇间是一片经久不化的无力与哀痛。
刘郢华在接到喜雨的圣谕之后,心中惊疑,便连夜赶到岳穹府上与之商议。与此同时,兵部孙业清处亦接到了北防告急的军报,竟是远远快于喜雨所估算的,早了两天就到。可见,边关危急之境远远超过了几州所能防守之力,十万火急!
孙业清不敢耽搁,拿了简书便欲往宫中去,但行到半路,却又吩咐轿夫转向摄政王府。兹事体大,他得好好合计合计!
孙预在听闻下人报说孙业清在等见时,他立刻披衣即起,只随便抹了把脸便到书房。“三叔,出什么事了?”他瞧见孙业清难得的脸色有些发白地坐在那里,心中“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纪州三镇失守,羽州吃紧,洛州、安平、岳州俱有匈奴兵马压境,北防整线危急!”孙业清语出沉重,将几本急件递给孙预。北线整条吃紧,这是从未有过之事。莫非……匈奴真的要率兵南下,染指碧落?一想到此,他不由尖声倒吸一口冷气。
孙预愈看面色愈沉,几乎是立时的,他马上就想到了闻家。怎么就那么巧?就在可以收网之时,边关就告急了;再者,匈奴兵虽厉害,但也从未在短短数天之内,连下数座城池,突破整条防线,四处燃起烽火。如若将二者联系起来,那解释就只有一个,那就是,闻家通敌卖国,将碧落兵防机密报与匈奴,以夷国之兵来解自身之危!
“预儿,这匈奴怕不是真的要南下吧?”
孙预冷笑一声,“碧落怕的恐还不是外敌!”好歹毒的一计!这是缚住了她的手脚,让她不得不中止动作啊!“三叔,边关告急,似乎有两个地方出奇得平静?”
孙业清细想了想,灵光闪动,“啊,是瀛州和麟州……难道匈奴与麟王有过交易?”
孙预冷厉的眼神扫过晃悠悠的烛火,“只怕还有闻家也掺和在内!”如此她还要如何动手?……啊,不好!孙预想到妫语的身世脾气,心中不由大惊,只匆匆将衣带系好,便大声吩咐道:“来人!备马!”
孙业清有些奇怪,“预儿,你这是……”
“进宫!如此大事,还须禀报皇上再说!”
“那我与你一同去!”孙业清也跟着站了起来。
“不,不必了。”孙预拦住他,“三叔,把折子交给我,我一个人去就成了。这事只怕还有些棘手!”
“棘手?”孙业清一愕,随即想到最近热乎着的闻氏一案,心中隐隐有些触动,“你是指闻氏一案会有关联?”
“嗯。三叔,待会儿早朝,不管情势如何,你都需把此事上奏,不可有丝毫隐瞒!”孙预眉势一沉,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