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整座天都城一大清早便浸润了那种洋洋喜气:大小街市都敲锣打鼓,张灯结彩,送旧迎新的活动热闹非凡。一眼望去,天都街上,俱是大红灯笼迎风招展。家家都忙着喜贴春联,洒扫门庭,去尘秽,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祭祀祖宗。说到春联,有的人家用朱笺,有的用红纸。此时书画行的生意最是红火,一些落第秀才也靠着替人写些春联桃符来集些年钱,大抵至除夕便是最后一日的赚头。
做生意的摊贩店铺早早就上了排门,街道上的行人亦已渐渐少去。家家户庭以至大门处,俱是芝麻秸满地。旧俗除夕自户庭以至大门,凡是行走之外要撒上芝麻秸,这便是所谓的“踩岁”。
一过未半,街上行人已很为少见,只听闻邻家有戏耍的孩童放几个炮仗,炸出朵朵迎新的笑容。一大群跑到这边,又嬉闹着奔向另一方,沿途只闻得声声响亮。机灵点儿的孩子每过一户人家,见着大人在,便会乖巧地拜个早年,道声“恭喜发财”、“吉祥如意”什么的吉利话,那家大人便会眉开眼笑地抓一把糖给他,有时还会见着红包。
寻常百姓家已是如此,更不用说皇家内苑。整个禁宫俱是红光摇曳,每棵树梢枝头都系有一盏精细的红绸宫灯,张扬着喜气。各个殿宇都贴上了只有内廷及宗室王公才能用的白纸,镶以红边蓝边,以作新联。内务府、礼部、工部更是极尽其奢华铺张,将整个煦春殿布置得金碧辉煌,唐花遍插。唐 花即由暖房中培育出来进宫的鲜花,多以牡丹为主,又用金桔以为陪衬,红黄相间,更显艳丽。于今年,内务府还特配了芍药、红白梅、碧桃、探春等。礼部又在合香楼列了一长串娱兴节目:有艺人杂耍、折子戏、西洋魔术等等,总之只要皇上高兴,便是可以玩过整个正月,都不会觉得有空闲下来。
妫语照例在太庙拜祝之后,便由小秋伴着回安元殿。“什么时辰了?”她瞧着这满宫的喜气,那么浓烈,静静地燃烧开来,不顶热闹,却又让人觉得无处不喜气。
“回皇上,未半了。”
妫语淡淡吐了口气,“过年了呵!民间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小秋,你在民间时,以往都能瞧见些什么?”
小秋微微一笑,“回皇上,过年在民间是最热闹的一件事。除夕夜子初交时,门外便宝炬争辉,爆竹竞响,如击浪轰雷,传遍家家户户,彻夜不停。更夹杂着拨浪鼓声,卖瓜子解闷声,卖江米白酒冰盏声,卖桂花头油摇唤娇娘声,卖合菜细粉声,与爆竹之声,相为上下,很是好听。土民之家,新衣冠,肃佩带,祀神祀祖;焚锗帛毕,昧爽家团拜,献椒盘,斟柏酒,阖蒸糕,呷粉羹。出门迎喜,参药窗,谒影窗,具柬贺节……总之民间因为人多,大家都来闹,总是特别喧沸些。”
妫语细细地听着,又沉眉想了想,忽然抬头一笑,亮如秋水般的明眸一掠,迸出无限的妩媚风流。她笑着,浅浅的笑意溢在红唇两角,微往上一弯,便勾起春光一片,但这样惊艳的美丽中却夹带了一层从容的冷意,“轻车简行,先去成王府。这儿的玩意儿让他们都准备着。”
“是。”在小秋怔愣着没有回神时,喜雨已抢先一步应下。
君主的轻车简行,再简也仍有二十人佐卫,骖御一驾,肩舆簇簇,车马辚辚,华舆明黄的色泽在这个日短夜长的黄昏中依然灿亮得引人肃目,四角的旒佩随着銮舆的前行,一前一后地轻晃,荡出无声的韵律。
“姑姑!”庆元公主妫昱一见到她就挣脱了奶娘的手,朝她跑过来。
“哎,昱儿,近来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妫语笑着抱起她,略有些份量的身子让她有些惊讶,自己居然不是很抱得动她!
“回皇上,公主三餐饮食都很正常。”奶娘连忙在旁禀明。
妫语闻言点点头,目光没有稍离那双闪着亲切与童稚的眼睛。她走入正厅坐下,将小公主抱坐于自己的腿上,一手轻刮孩童白嫩挺俏的小鼻尖,“嗯,看来挺乖啊!”
“姑姑,我想你,也想娘和父王。昺哥哥也想。”小妫昱搂着妫语脖颈的手顺着一指。人群中,新继爵的成王妫昺立时出来一跪。
“臣妫昺参见皇上。”心中已由公主这一句无心之语而有些惴惴。
妫语示意知云将其扶起,“今儿不必拘礼,大家都是自家人。”她淡淡撇了下头,“守岁团圆,见不到时常见的人,心中有所思念也是人之常情。来,坐这儿来,这里是你的家,不必拘束!”妫语朝这个年方十二岁的少年招招手。
妫昺有些愣住,那一刻的温言轻语,细细柔柔,仿似春风拂面,翻起心底的温暖。他忽然发现这位高高在上,美丽威严的小姑姑竟然也有这么温婉的时刻。和风细细,那一笑一抚间,有着非凡的灵动娇柔,甚至连那一招手,都带着如山间细流的亲切欢愉。他不自禁地放下了包袱,也起身坐到她一侧的客位上。
“昺儿今年十二了吧?”妫语朝他看去,少年清涩的面上有着一抹温情,“明日便该是十三了。”
“是,皇……”
妫语笑着一摆手,“私下里,你也随着昱儿叫吧。”
“是,姑姑。”少爷扬起一抹傻笑,惹人垂爱。
“以前请过西席么?”
“有的,以前请过两个师傅。”
“那现在呢?”
“没有,并不曾带过来。”少年答得老实,并未说出自己不愿去国子监学的不快。
“嗯……”妫语看他一眼,想了想,便道:“那我便指一个给你,柱国公学富五车,虽养病在家,你亦可时时前去讨教。至于平日里么……你觉得何秉如何?”
何秉清廉自守,又敢直言进谏,是两朝重臣,连十二岁的妫昺都耳熟能详,能不喜欢?况他又处在这个正欲求新知的年龄上,他立即起身拜谢:“谢姑姑。”
妫语微笑着颔首,忽然有种长辈的错觉,其实自己比之他亦不过大了四、五岁,敢情这声姑姑还真把辈份给叫出来了。“好学是好事,但也不要都浸在书堆里。这书本固然丢不得,那骑射弓鞍之事亦是祖宗家法,你正值长身体之际,当多些活动。”她看到少年有些犯苦的脸,心下一笑,“这么着,我让大将军训兵之际带上你,也让你长些见识。”十二岁的少年是该好好历练历练了,以后若是有妫昱的出头之日,他这个哥哥可就身负重担了。让他跟着孙须,多瞧多学。
“姑……是。”妫昺酷爱读书,且聪慧过人,但就是不喜武事,过于文弱,一张男孩儿的脸,斯文有余,英气不足。
“就这么定了。”妫语打量了圈四周,叹了声“这年三十的,也忒凄凉。今儿你们两个就随了我一同去乐乐吧。”
“好啊好啊!姑姑带我们去哪儿玩呢?”妫昱十分开心,直搂着妫语的脖子蹭。
“先去吃个年夜饭,再去看戏,子时有百官来朝贺,到时便去看烟火,你说好不好?”
“好,好!姑姑最好了!”妫昱拍着小手,知云见女皇有些吃力,便把孩子接了过来。
“来,这便一同过去。”妫语带着两个孩子上车,坐定后便一跺脚,“去闻府。”
知云早吩咐王府里的人守好夜,虽说今儿是年三十,但毕竟也是先成王四七,怠慢不得。待这边吩咐好,他也快马赶去,正巧看到随在御驾后的喜雨,便策马同行。
“长光在前守着么?”知云提辔缓行。
喜雨并未投去一瞥,只点了点头。
“你在想什么?”知云见他面色隐晦,有些不解。
喜雨盯着銮舆看了许久,才回过脸,深邃的目光一掠知云,“皇上手上又有了新的子了。”
知云微微挑眉,心下自然明了,只是他却刚好想得相反,“这何尝不是最好的打算,两处抚平,又兼顾亲情。毕竟都是为了小王爷好。”让新成王拜孙业环为师,又背靠刚正凛然的何秉,此番又携去闻府,种种举措,牵一发而动身,丝丝密密地把所有人都给安抚得极顺妥。这成王往后要么不出挑,要是有所作为,孙闻两家都会帮他,平白多些助力不是挺好?
喜雨听了此说倒不由一愣,随即失笑,“也是,我与朝政奏章打交道,这个人都快冷血了。”
知云在旁打趣,“你倒还知道?就只有长光才记得我,给我送些药。”他故意叹了口气,才又添上一句,“不过话说回来,行刑的那几个衙役下手还真不是挺重。”他听说有一个犯人只挨了三十棍就死了,他能只躺三天,还不是靠喜雨封了几千两银子给刑部的衙役才打下的底?这些事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喜雨横他一眼,“怪不得皇上拿你没办法,就会来这一套!”
“呵呵,大哥呀!小弟我只是想找个人诉诉苦啊,这大过年的,也该让人倾吐倾吐了。”
“得了吧你!这个年你倾得了苦,可有人还得费神费力。”喜雨语气淡淡,与这个斜阳垂暮的黄昏构成一味深长的叹息。去闻府又是为了什么?心计算尽哪!
知云望向缓行的銮舆,那四角旒佩在暮色中摇晃,无所依恃,任由飘零。他垂了垂眉眼,又望向天际,暮云合璧,霞光西倾,纵是冷风彻骨,亦觉得朗朗乾坤,天地高阔。他深吸了一口气入内,仿佛也吸进了这广袤的天地,浑身骨骼都缓缓舒展开来,“初五是开春了。”
喜雨一点头,“风清日和,瑞云初现。”
知云望着天边霞光,不自禁地吟唱了一句,“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土,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知云有副极清妙的嗓子,又带有平江水家那种悠扬的调子,一时吟来,众多将士都朝他看过来。前头的銮舆,窗格推开,飘出几声笑语,“怎么尽唱些阿谀奉承的?这儿多为军士,唱段《常武》来听听。”
“是。”知云朝喜雨含笑的脸看了下,随即清了清嗓子,一股戾气喷薄而出,给这暮色熔熔的黄昏,平白添上一层兵戎之气。“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师皇父,整我六师,以修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国……”
四周的将士多听过这首歌,历朝戎武里的军歌,讲的是周宣王出征平徐凯旋的事,那般的豪气纵横,那般的雄健绵长,赫赫百世之功,堂堂君王气度。一时间,不过是护驾的禁军佐卫,人人都昂首挺胸,一如出征的战士。
妫语在车轼中朝专心聆歌的两个孩子看了看,小妫昱那双天真不解世情的眼中有着扑闪的兴奋,像是也被这歌声所带动。而妫昺也难得地流露出十分专注的神情。知云唱得极为浑厚,一改清亮的音泽,其曲其声,俱透出一股豪健来,隐隐震动着人心。“……如雷如霆,徐方震惊……王旅啴啴,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绵绵翼翼,不测不克,濯征徐国……”
她深吸了口气,侧脸望向窗外的景致,不测不克,濯征徐国!一股凭凌之气激荡在胸臆间,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