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过戌时三刻,长光才匆匆赶至安元殿。“长光参见皇上,让皇上等久了。”
“起来说吧。”妫语示意小秋等侍从退下,才沉声问,“怎么样?孙业清可对麟州有什么看法没有?”
长光清平的声音稳稳地回荡在安元殿里,“柳大人说,孙大人对兵部诸事已基本上手,对麟州的情况一直谨慎有余,只是对于护州将军房延熙犹疑不定。”
“房延熙么,”妫语微拢秀眉,显得也有些为难,“他的心的确向着朝廷,但别家待他也厚,老麟王一事想必他已心存愧疚了吧?”
长光沉默了会,缓缓吐出一句,“长光以为,麟王若有异心,房将军仍会取大义而舍小恩。”
“话是这样,但朝廷若要收麟州之兵,只怕他也不愿。”此话一出,二人都无话可对了。沉默了半晌,妫语轻拍书案,“也罢,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暂放一放无妨……刚才你探柳歇的口风,觉得孙业清怎样?”
长光稍稍斟酌了下,“柳大人说,孙大人刚直而尽责,只不过许是才任兵部尚书不久,处事上稍嫌莽迂了点,不得稳妥。”
妫语闻言轻笑,“这个柳歇,为人上果然是巧极了。”
长光不动声色地轻补了句,“只怕是过巧了。”
嗯?妫语微奇,能让长光如此说话,那这个柳歇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了?应该不是小事,难道就是在瀛州一行途中?妫语心中微明,长光这句话传达了一些极微妙的情绪,怕是想不去,却又不能回绝自己的差使吧?这次去柳府定是心有愆违了。嗯,也罢,以后不派他再去就是。妫语岔开话题,“啊,长光,听说你极精算术?”
长光目光微茫,有点摸不着头脑,“长光的确会些。”
“嗯,那快过来帮我一起核算户部上呈的年末结算吧。”妫语招招手,“自己搬把椅子过来。”
“是。”长光将椅子放在御案前,坐于偏角。妫语扔给他一摞报表,他接过翻开,才要细算,却瞥见书案一侧横着几张画得凌乱糊涂的纸,似乎是什么符咒类的图文。长光才略带好奇地张望了几眼,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略带羞赧的笑语“呵呵,这是没事画着玩的。”说着就见妫语一手抄过纸张,揉了扔在一边。
长光不知如何回话,只能低首细算,才不过看了一行,却已明显感到两道探视的目光直直地瞅着他瞧。他抬头,不意外地对上妫语好奇的目光,“皇上?”
“怎么?要算盘么?”妫语问他。
长光直觉今日的皇上有些怪异,却又不好多问,只得答道:“不用,长光会心算。”
“心算哪……”
“是。”长光忽略自己由这叹气中所带的欣羡意味而引起的怪异,沉心核算,不再旁鸢。
直过亥半,长光终于拢着眉将之部核算完毕,在他合上帐目时,妫语沉婉的话音便传了过来。“核算完了?”
“是。”
“可都正确无误?”
“正确,但有误。”
“唔。”妫语的目光忽然就变得有些深沉,“说下去。”
“国政的各笔款项都是即奏即取的,且略有不足便加征赋税以充国库。”长光顿了顿,其实这是题外话,但他就是因为这加征的赋税才入的宫。在达官看来才不过几两银子的赋税,可是却把许多人的一生都彻底改变了。他想起自己的妹妹,皇上是厚待他的,但曾经的苦却是深深地刻进骨子里的。皇上是个有所做为的圣主,只是有些事情她还并不知道,最关民生的就是这一条,她会想听的。“这是碧落一直沿承下来的老规矩,只是长光发现,这笔款子中有一大笔不知去向。虽有名目,但花费只是虚名……皇上,如果单就帐目来说,做得近乎完美无缺。”
“完美?都是做给我看的!”妫语霍然立起,“哪有什么不知去向!还不都进了大臣的私囊!一个字,就是贪!”
长光心中认同,但这话却是不能述之于口的,作为一个内臣,他只能说到这里了。
“取国帑以为己用,取光了又加征赋税,夺民之利以饱私囊,这帮国之蠹虫!若听之任之,还哪里有个国家的样子!民不聊生,不用他匈奴来犯,藩王来叛,碧落早就自取败亡了。”妫语在大殿上来回走着,帐目其实她先长光一步已核算过,当时就瞧出不对劲,但还抱着一丝希望,或许是自己弄错了,毕竟户部有汲克在,不至于糊弄自己到这个地步,但现在看来,汲克并不是个靠得住的人。虚帐,是一笔虚帐!若长此以往,国库之财尽入私臣之手,国将不国!“要整!一定要整!”可是怎么整?拿人定是不行,朝中多少官员,都盘根错节地牵扯在那里,即使如今她已亲政,令出即行,生杀予夺,但真正要除一些弊政却并非便易。
“皇上请息怒。户部一直是六部中最难办差的一个,这些都是法之沉疴。其实在继顺年间还更厉害些,这些年算是好的了。”长光出言劝慰。
妫语深吸一口气,暂按捺下脾气。这事要办也急不得,看来明儿得找孙预他们来好好商议一番再说了。
可是孙预……提到孙预,妫语总是有些不大自在。那日之后,她一直回避他,但似乎越回避,就越觉得他无处不在。依法依礼,他那日自是欺君犯上,但……但她能拿着这个办他么?他倒是不怕,而她也的确说不出口。哼!想来他定是料准了自己不敢开口,所以有恃无恐!
长光站在一边看着妫语时而隐怒时而无奈的神情不知怎地忽然就转入了羞涩与忿忿时相交杂的面色,他心中微觉奇怪,皇上的心事,看来似乎颇为古怪。
“皇上,奴才准备了锦河汤包,要不要来上一些?”知云觑了个空,笑呵呵地上前问着。
妫语回神,“咦?怎么还没去睡么?”她瞅了眼周围几人微涩的眼睛,便点了点头,“嗯,多上些来,大家都一块儿吃些。”
“是。谢皇上。”几名值夜的小宫女都面有喜色,一下子来了精神,熬了大半夜,肚子也的确是有些饿了,且又是锦河汤包。那可是桐州一大特色小吃呢!素以皮薄而韧,馅香而鲜享誉整个碧落。
于是,几个侍女摆上小几,布好碗筷。知云已上了一笼,热气蒸腾,馅香四溢,勾得所有人的口水都上来了。妫语轻笑着拿起筷子,“再摆上来,大家都坐下来吃吧,看着你们在边上馋着我也吃不下。来吧,今日都不必拘礼。”
“谢皇上。”几人都十分欣喜,一时安元殿透出几分热闹。
妫语夹起一只玲珑剔透的汤包,小巧精致,皮是擀得极薄,隐约可见里头的馅,而汤汇在底处,皮子坠了下来却是聚而不破,可见功夫的到家。妫语小心咬了口,皮开,香气直冲喉口,汤汁也跟着浸入唇舌,鲜香美味,确实好吃,只是略有些烫。妫语吹着气,瞧见知云正捧着嘴在那里呼气,显是吃得急了给烫了。不由地,她笑了声,“知云,先凉凉吧,你送些过去给喜雨。”
知云忙将口中的汤包吞下,也顾不得烫,略欠了欠身子,微有些口齿不清地道:“已送过去了,这会儿他准吃得满口烫呢!”
“呵呵,这说得可不就是你自己?”妫语一说,众人都跟着笑了,安元殿里第一次出现这种和乐融融的气氛,让妫语从里到外,浑身都觉得暖洋洋的,极为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