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语坐在案前看着一札信函,不时还对着昨日刚挂上的皇舆图比照一下,越看脸色越沉。“知云、长光、喜雨。”
漆黑的夜色映衬下,烛光摇曳间,她绝美的脸如虚幻般漂渺。
三个内监一迭声地跑入大殿。“奴才在。”
“去请孙预、孙须、项平、秦离、闻君祥过来议事。”妫语顿了顿,又想起两人,“还有王熙和谌匡。快去吧。”
“是。”三人互看一眼,迅速下去办差。已近子时了。满天的繁星交相辉映,隐隐间透出些不安来。
召见的大臣匆匆赶来,在宫门前一碰,都微微一怔,彼此心照不宣。更深夜静越发显得寂静中的紧张逼人欲狂。
一时来到安元殿,一抬头众人不禁一愣。安元殿殿墙上不知何时已展开一轴巨图。那是圣祖女皇初定天下时差能匠勘察绘制的<乾定皇舆图>,在场除了孙预,别说博学广识如王熙、秦离,就是武将出身的闻君祥也从没见识过。不止臣下,甚至有几代女皇都不曾听闻。
何以小小年纪的她已一切都了如只掌?孙预心头不无惊讶,看着女皇单薄的身子举着灯盏立于巨幅图轴前,他心中竟然涌起一阵怜惜与不舍。
众人都是呆呆地,闻君祥怔愣,秦离惊叹,孙须直瞪着地图猛瞧不已,而项平和王熙却看到,这个小小年纪美艳非凡的女皇正透过地图审视着天下,冷静而专注。几个人都忘了行礼。直到妫语转过头来,见到他们都站着,怔了怔,才道:“都来了?过来看看吧。”
几人这才回过神,忙要行礼,却被妫语止住,她颇有些不耐地说,“行了,都过来吧。”
妫语将灯盏交予莲儿,眼神扫过众人,隐隐中精光闪动,瞧得人有些心惊。“谌匡,南边情况怎样了?该有谍报来了吧。”
军机大臣立时回禀,“是。臣刚接到平州来的奏报,还未来得及拆看,只能顺道带来,请皇上审阅。”
这其实是场面上的话。谍报一向是由几位军机大臣商议了呈给摄政王,拟出议案。最后交予女皇只是过个形式,审阅是谈不上的,充其量也不过盖个印而已。但女皇若要驳回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其过程甚是繁琐,得先交由台谏院,再由大理寺共商,届时女皇的意思也未必作得了准。其实自太祖、太宗、圣祖三圣以后,女皇中已少有政治上的天份。圣祖有三女,却是性和温顺,于人君上终究是少了一种赏罚分明的决断,圣祖也明白,为碧落国计,便定下摄政王孙家世袭罔替,既防止后辈任性误国,也设了许多限制来牵制摄政王的权利。因此臣下对女皇都是恭谨有余,信任度却远不及摄政王。
妫语自然心知肚明,便吩咐:“就在这儿看吧,一有不明,几位良辅都在此。知云,备书案笔墨。”
“臣遵旨。”谌匡领旨,知云早已备好书案笔墨。他取出谍报,心中觉出些味来。这便是不让摄政王把持朝政的兆头了。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形势所逼,摄政王虽才干卓具,但毕竟年轻,这等阵仗也不曾经历,若能尽心协商,倒也不失一桩好事。
那边妫语已着众人立于皇舆图之前,正入眼的便是南一角:西南滇云府,正南长泉府,东南平州、乌州。
“秦离,你此去乌州责任重大,为保谯化、止郡,一切都可先做了主。”妫语看着图轴,眉宇间沉静严肃,令人不敢违逆。
秦离不由自主地应声道:“臣领旨。”语出才觉有些异样,朝孙预看了眼,见他轻轻点头,便放了大半的心。
“还有,调乌州米粮屯于衍云镇。平州一复,便即赈灾。这事你仔细了。如有不足,立时上报户部。”这是大事,但也是后事。经由此语,连项平都是一呆,对于妫语所虑之深远无不叹服。
“臣……臣领旨。”
妫语看他一眼,转向孙须时已噙笑意,“员外郎一向沉于兵法,对此次南王来犯有何见解?”
孙须一向豪爽有余,见问,立时满脸兴奋地上前,盯着地图道:“容臣依图细禀。”
妫语侧身让开,孙须也不客气,三步便至地图前,一手拿过莲儿手中的灯盏,以指遥点长泉府。
“臣以为此次南王以水军为主,且不论其他三王是否响应,单就南王而言,攻我朝廷的最佳路线为沿凭江至赤水湾出海,于汀台兵分两路。一路由此登陆,直取晴川,再往北夺福郡,配合水师北上,夺取渡口。另一路由海路直达福郡,这样占了平州,进可攻退可守,是稳扎稳打之计。”孙须声音宏亮,一番见解也是大放异彩,连闻君祥这种资深老将也不禁微微侧目。
“只是若弃平州,那有许多渡口富县也只能一并弃了,日后防守比较费力。而且……”孙须迟疑着,不知是否当说。
妫语听到这里却是有些欣慰了,展露的笑容真诚而鼓励,“况且什么?平州若弃,乌州极险,而乌平两州为我朝赋税之重,岂可两州都沦为战地?”
孙须重重点了下头,仿佛已下了什么决心。“不错,以上只是常理。而兵以奇胜。所以,歧郡不可不防。只是”孙须看了眼闻君祥,“怕是来不及了。”
“歧郡,歧郡,莫非你的意思是沿怀水直上入倚春,扼住九江咽喉?”闻君祥一惊,几乎站立不住。
“这是一路奇兵。”孙须此语一出,众人都低头沉吟,局势不容乐观哪。
项平思索良久,吭了声,“我们也有守军。桐州、湘州军。”
“是。”孙须听了眼前一亮,“只要泸州军能牵制滇云府十天,那桐州定可抢先屯驻郦母湖,截住南军,而只要能拖住一部分兵力,湘州军便可直达他南王老巢,断其后路,开陆战,水陆夹击。”
“很好。员外郎果然饱读兵书,可想过要在战场上一展长才?”此语一出,众人都心中一动。这是极明显的意思了。但孙预、王熙、项平却已了然,此举是将孙家摆在撤藩的刀口上了。
孙须却想不了那么多,一听可以上阵,大喜过望,“臣定不有辱使命。”
妫语才要说话,谌匡已将谍报尽数阅完,脸色微微泛白。孙预皱了皱眉,显然情势逼人了。
果然。“皇上。滇云府、安平府有异动。西王蒋晰已在沅靖、邵曲私设了八万兵马,而青王在格尔木、青山一带集结军马,用心不善。除了麟州麟王,其余三藩王各有异心。”
“都……都来了?”闻君祥语调不禁有些微颤。
此时却听妫语冷冷一笑,“正怕他们不都来呢!秦离你曾在户部当过一年的值。说说几位藩王历年的开销。”
“是”秦离微一回忆便道:“四藩王每年调朝廷粮饷一千五百万两以平其地盗寇匪贼及军用开支。因天德女皇的恩典四藩可不上交赋税。滇云府水运使得,长泉府地处富饶,且平州乌州,安平府互市繁茂,地方也不差,每年的赋税总共约估也有八百多万两,但这笔款项是不必入朝廷的,可私为派拨。也就是说,四藩每年共损耗国库二千三百万两。”流毒至深哪!
“剿匪不利,我碧落原来净养些叛乱的米虫!”妫语声音如出冰窖。“孙须听封。”
孙须立即跪下。
“擢兵部员外郎孙须为平南将军,领湘州军,直截长泉府后路,桐州、乌州二军也皆听你调度,行事可自专自断,但若九江有失,你提头来见!”
“臣领旨。”孙须应得斩钉截铁。
“摄政王,这泸州军你看谁堪大任?”妫语冷眼扫过项平,问的却是孙预。
孙预想了想,“臣看赵济元合适。”
项平立时附义,“臣也嘱意赵济元。”
闻君祥此刻也已略略镇静下来,“安平府那边有胡前、尚季廷镇守原州,可委胡前专阃之权。”
“王熙拟旨。擢胡前为平叛大将军,统领原州、纪州军,戍守西防,若青王来犯,就平了安平府。”
“是。”王熙接过知云递过的笔墨,稍一润色便执笔疾书。
“项平,你发文书给定西知州,许他定西喇嘛自由立教。”
“……是。”项平心意一转,已知女皇用意。西王素来打压定西喇嘛,这一纸文书下去,西王后方定不安稳。再加上苗寇未息,西王两头都不得安宁。
本来三藩就未必同心协力,只是南王齐冕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其他藩王为保藩镇兵力,也不得不紧从起事,仓促出兵。这三藩之间矛盾重重,是一大败机。
这一番调度果断利落,让人不由自主地臣服,竟谁也没去在意政令皆由女皇而出。
孙预自入殿始便一句话也没出口,此时见大计已定,将各方面梳理一遍,发觉还有一处不可不防。“皇上,麟州地接匈奴,三藩若动,与麟王通气,北防仍是要点。”这番话说得含蓄谨慎,但在列的都是极深沉聪明的人,一听这话都觉脊背一凉。
麟王若反,与青王相应,再合西王南王南面之兵,那举国上下可都陷入了战乱。军阀混战,天下四分那是必然。即使麟王谋略深远,但带兵勤王入了天都也是极麻烦的事。最严重的便是与匈奴合作,届时,局势之乱恐怕非任何人力所能挽回了。
妫语的脸色愈显阴沉,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夜风吹来,背上冰凉,秦离摸了摸衣裳,已被冷汗湿透。
王熙迟疑地说了三个字,“平执原”。闻君祥猛地看了他一眼,闭紧了嘴。
孙预看到妫语眼中飞掠而过的一抹阴暗冰冷,忙道:“平将军戍防多年,只是与麟王素来不睦,届时麟王可能不会手下留情,万一不做二不休,反为不美。”
妫语一声不吭,只是盯着瀛州看。王熙心中明白,这话对闻君祥的一大刺激。闻诚是护北将军,在瀛州与平执原共同戍防,当时为的是提携。平执原曾为闻君祥旧部,是由闻君祥一手提拔上来的。可此次要平执原阻麟王,闻诚便是首当其冲。这麟王深沉得紧,必要时也够狠,只怕闻诚小命不保。因此,这话女皇不可开口,孙预也不便说,国乱已起,朝臣更不能起争执。所以这话还得自己来说。闻君祥料也想得明白,只是这亲情一关难过。说到亲情,看女皇与闻君祥这父女之间似乎有着不同于父女亲情的深沉、隐晦。女皇的眼神是冰冷的,似乎还带着隐隐的杀机。杀机!王熙猛一个机伶,不敢再深想下去。
“皇上……”项平才要开口,便被妫语一手止住。
“别说了。容我好好想想。”
项平这口只要一开,那日后必遭闻君祥忌恨。王熙看得清楚,这便是必说无疑了。于是他从容上前一步道:“皇上,臣有一计。”
妫语明眸一眯,锋芒瞥来,“哦?你有主意了?”
“是。臣以为平将军与闻诚将军可兵分两路。”王熙故意一顿,“瀛州与麟州隔清月海相望,舟楫行程不用三日。闻将军可兵驻临水港。麟王一动,便配合平将军的陆战用水师两面夹攻。相信麟王见临水港有防也不敢轻举妄动。”
妫语脸色稍稍缓和,但仍不见喜色,思索了许久,才问着,“太傅以为如何?”
“……臣附义。”闻君祥微吁一口气,此法已是最好的打算了。
“摄政王可有异议?”
“臣无异议。”
“如此,便就此敲定。王熙,就此拟旨,速发瀛州,以肃清倭寇为名,让护北将军统领瀛州水师,驻守临水港。”大计已定,妫语至此才松了口气,宫女莲儿马上奉上一碗参茶。
不一刻,王熙已拟好旨意,过了目便即发往麟州。此时,已近卯时,再一刻便要朝会了。众人都是一夜无眠,妫语摆了下手,“离朝会还有一刻时辰,你们便到柳轩候着吧。”柳轩靠近近侍房,离朝堂紫宸殿极近,又设有卧榻案几,以前是专赐几朝元老候旨时的休憩之所。
众人谢了恩,便陆续退出,在项平跨出门槛时,妫语忽然叫住了他,“项平,你留一下。”
妫语将几札信指给项平,“孙须的确是个可造之才,所谋所虑俱在点子上,只是……毕竟年轻气盛,恐会有失。到时盘计划可都得打乱了。”
项平迅速将信看了一遍,“皇上放心,南边已安排妥当,只要孙将军不犯大错,这一役必胜无疑。只是……沈复与萧水天是否要与孙将军通通气?”
“不,不必”妫语立时驳回,“不过孙须身边一定得有个人与他俩传个消息。”
项平略一思索,“水扬波如何?”
“闻谙身边得有个人盯着,这水扬波手腕颇为高干,天都缺不了他。”
“那……段辰?”
“就他吧。”妫语抚了抚眉心,“你将沈翊扬将军一案重新整理,务求平冤昭雪。”
项平一愣,虽明白女皇是为了收沈复的心,但这是刑部的事,他恐怕插不上手,“皇上,这事臣恐怕……”
“我知道。暗中让些人上谏书,告到刑部。秦商是个明白人,又岂会置之不理?”
“是。臣明白了。”项平见女皇略显疲态,“那臣告退了。”
“嗯。”妫语让他跪了安,看他至门边时,忽然问了句,“孙预此人怎样?”
项平一顿,“是友非敌。”
“唔……”妫语长出一口气,“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