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语冷笑地看着闻君祥离去的背影一僵,缓缓开口:“令尊身子可好些了?”
孙预压下心中疑惑恭谨答道:“谢皇上关爱,家父这几日几较前好了大半了。”
妫语低叹一声,“为国操劳,孙家堪称忠烈。……我今日便去瞧瞧你父亲。”
孙预一怔,忙跪下谢恩,“孙家寡才少德,岂敢劳动圣驾。”
“我朝国祚持续至今,日渐昌隆,你孙氏一门竭诚效力,功不可没,我瞧瞧又有何不可?”妫语微笑,“摄政王且稍等。”
“是……”孙预见状只能静静等在大殿上。
不多久,出来一名小厮,垂脸直至他身边才低声道:“走吧。”
“皇……皇上?!”孙预低叫一声,看了下左右,早无旁人,“皇上请。”
看样子是乔装出行了。孙预猜不透妫语到底要防谁,一时只能静观其变。上了孙预的车后,孙预坚持君臣之礼不可废,仍让小厮打扮的妫语居于上座。看着扮成小厮后娇俏可人的女皇,孙预心中迷惑,却也不便开口问什么。
良久,妫语深思的目光才转向孙预,停驻了会儿,才道:“摄政王年已二十,怎么还不见你结亲?”
孙预眉峰微乎其微地蹙了下,“家父缠绵病榻,孙预无心于此。”
妫语笑开,清艳的脸上流光四溢,妩媚中带着几分纯净与一丝隐约的算计。“令尊恐怕不这么想吧?莫不是摄政王眼界太高?”顿了顿,“也是,依卿的俊秀品格,卓绝才具,寻常女子的确般配不上。”
以女皇的身份来说这番话倒也并无不妥之处,但听在孙预耳中却甚为尴尬。总觉得此话由一名年才十五的少女来说年已二十的自己太过别扭,而那别扭中又有一丝莫名的愠怒。
“臣不敢,皇上过奖。”语气里不觉有几分赌气。
妫语当然听出,但正因为听出而有些惊讶,眉目微挑地深思了起来,那探寻的目光看得孙预几乎坐立难安,从来都不曾如此心思浮躁过。
“摄政王……”妫语才待开口,马车却陡然停下。
孙预如蒙大赦般马上立起,“皇上,到了。”
“到了么……”妫语看着他微觉好笑,便不再说什么。看见他要先行下车,一把拉住了他,感到手下一震,她随即放开,淡淡道:“我先下去。”
孙预一经提醒哪还有不明白。此行行踪如此隐密,女皇有意不露身份,那自是小厮先行下车。这本是极明白的事,孙预暗恼自己怎地一时没想到。
入了孙府,孙预遣退众人,才引妫语入了“仪健园”孙业环养病处。进屋时,孙业环正喝着药,孙预挥手让侍女退下,低声对父亲道:“皇上来了。”
孙业环一惊,看向一旁立着的美貌小厮,怔了半晌。
妫语一笑,也不在意,慢慢踱至孙业环床畔,“国公近来身体可好些?”
“……好,好。”孙业环回神忙道,“蒙皇上错爱。老臣失仪,老臣……”
妫语纤手止住孙业环要下床行礼的举动,轻轻坐在孙预搬过的椅子上。“国公不必如此多礼。我此次来是有事要问问国公的意思。事涉机密,故不便声张。”
孙业环瞧了眼妫语的神色,便道:“预儿,你下去吩咐孙泉守门。”这是要支开孙预了。妫语淡笑,孙业环到底是老臣了,办事的确甚合上意。
孙预在“仪健园”备下小宴,一时间也无心思处理折子,心中只是疑惑在车中的一番问话与女皇此行的目的到底为何。
直过了整整三个时辰,妫语方踱步出来,孙预忙上前,“臣已备下小宴……”
“不必了。”妫语微微抬手,止住了孙预接下来的话,只是颇含些困惑地轻喃了声“孙预”
“臣在。”孙预微抬头,看到她脸上似是有一阵犹豫,但旋即便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便是一色温和淡然。
“唔,小宴是不必了。不过还要劳烦摄政王送我至西南门。此行除了你父子二人,我不想让任何不该知道的人知道。”
“是,臣这就去办。皇上请稍待。”孙预微微一凛,马上去备车。
半个时辰后,孙预已将女皇送至西南门。那时早有一驾华车恭候,孙预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候着的正是安元殿的小宫女莲儿,当下孙预心中略略一平,看着华车驶去,方转回孙府。
回到孙府,孙预直奔“仪健园”,入了屋却见孙业环沉肃地盯着天花板,默默地出着神。
孙预一惊,“父亲……”
孙业环也不理,仍是出着神,良久才向他看了眼,“预儿,朝政上的事波诡云谲,你好自为之。当今圣上机谋深沉,你 ……你可要多加留意。只不过 ……”孙业环语气忽地有些疑惑,“只不过她何须如此步步为营呢?”语声极轻,孙预一时听不分明,直觉女皇与父亲的对话有异。
“皇上说了什么么?”
孙业环仿佛回神般惊醒,“没什么,只是些关于南王的事。呃……对了,你来时,皇上说过什么没有?”
“也没什么……”孙预想了想,终觉得心底有块疙瘩,“皇上说到我为何还未曾娶亲的事。”
“哦?难怪了。”孙业环轻吁一声,迎上孙预询问的眼神,便随意地答了,“皇上打的是南王郡主的主意。说起来,那郡主还是皇上的甥女,可是皇室血脉,要绝了他们夺位的念头最好的办法便是指给我们孙家。”
孙预一怔,心下已然明白。他孙家历世位居摄政王,权倾天下,但有一条规矩是自祖宗处传下来便不得违逆的:孙氏永不得与皇室公主婚配。这一条防的就是孙氏权势熏天,有乱朝纲。南王郡主要嫁入孙家,想也只能以藩王郡主的身份嫁了。此一招可永绝了他们的念头,同时又给了孙家莫大的荣宠,一举两得。
原来车上的一番试探竟是这个意思。孙预不知怎地从心底溢出一丝恼意,直觉地冲出口:“我不行。”
孙业环缓缓点头,“不错,你是不行。你已位居顶峰,堂堂摄政王的位子可不宜再锦上添花了。到时,皇上若要赐婚,你只管推脱便是。人是铁定要入了孙家的,但这个夫婿却不能是你。须儿身在兵部,日后恐也不妥,倒是颐儿,心性谨慎妥帖,不妨与他。”
“孩儿记下了。”
“唉……”孙业环长叹一声,挥手让孙预下去。
孙预神色复杂地退了出来,直觉父亲有什么隐了没说,且还是极重大的事,但却也不好过问。想是父亲觉得还是不说为好吧。只是不知为何,隐约间有一种冷冷的感觉直透心肺,刺得人直想打个哆嗦。
戌时三刻,闻府忽然一阵骚动,妫语已微服径直到了里间。行了礼后,仆从都退至外院,整个“小苏园”中只剩下闻君祥夫妇与儿子闻谙、女婿王熙。妫语扫了眼四人,也不说话,只是端着茶碗,细看着,仿佛在数着清细的茶梗。
闻君祥首选沉不住气,碍于王熙在场,言语多少有些顾忌,“皇上,今儿与摄政王议得如何?”
妫语柳眉一挑,轻轻喝了口茶,也掩去唇角一丝冷笑,“有些事少不了要请孙预出面。”
王熙一怔,皱着眉看向妫语,默不出声。
妫语轻瞥他一眼,转而望向闻君祥夫妇,笑道:“谈成了一桩生意,绝了后患。”
“此话怎讲?”闻君祥看看身边的萧霓,听得一头雾水。王熙却在一旁深思起来。
“归政。”妫语在看到萧霓惊喜愣住的表情后,不急不徐地补充:“圣祖之前都为女皇亲政,之后只因继位的几位女皇身体较弱,才设的摄政王。女皇由此渐渐不理朝政。我打算让孙业环上表请示归政。”
“恕臣愚钝。孙家何以会轻易答应?”王熙一针见血。
妫语微微一笑,眼神却是冷静一片,“南王反叛,图的是什么?”
掌权。那就是摄政王这个位子了?王熙立即明白。不错,身份上宗亲的名头,再树上清君侧的旗帜,这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主意。
“孙预可是首当其冲,势必要与我合作。但好处仍是要给的,我是打算将南王郡主指给孙家。”
“那岂不便宜了孙家?这好处未免也给得太大!”闻谙不以为然。
王熙看他一眼,并不作声。闻君祥想了想,也明白了其中深意。“这的确是个永绝后患的好法子。”
“如此,便要同舟合济了。是人才就马上举荐上来,早一日破了南王,我们也多几分筹划。到时要动便没了后顾之忧了。”妫语说得直白清楚。
王熙沉吟了会,看出闻君祥还有几分犹豫,便抢先道:“臣以为桐州、陈州兵当迅速接应谯化、止郡,以防有失。这陈州有一名统军,姓赵名济元,曾在平执原将军部下效过力,只因坤元十年犯了案子才迁至陈州。……还有一人,”王熙至此顿了顿,眼神有意无意扫过闻君祥。
闻君祥一个机伶,忙上前道:“此次平叛主帅非胡前莫属。”
“胡前么……好。明日便拟个条陈上来吧。”妫语看了看天色,立起身,“先就这样吧。天色晚了,我也该回宫了。”
“恭送皇上。”
上了马车,妫语低声吩咐莲儿,“叫知云行得慢些,往华天街走。”
果不多时,王熙快马已然追上,见凤车在前缓行,示意侍从留意看守,便上了凤车。
“参见皇上。”
妫语挥手让他起来,也不看他,只是轻轻拨弄着手中的玉佛珠。良久,才看向他,“王熙,你是个人才,但要有识人之明。万不可如你父亲般懦弱,当断不断。”妫语转眼盯住他,“你可明白了?”
王熙迷惑,隐隐有些觉得,但又太过模糊,分辨不清,“臣愚钝,皇上的意思是……”
妫语看着他忽然笑了,“不急。还不到时候。现在只要你扪着良心做事,总还不会错的。”
“……是。”王熙暗叹一声,此话当真是模棱两可,凭皇上的高兴了。是错的也可对,但对的亦可错,如履薄冰哪!
在王熙二十四年的生命时,第一次遇上了如此难以琢磨的暗示,也前所未有地面临着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威胁。思及女皇绝艳稚嫩的脸,那深邃似是看透人心的眼神,那意味深长的话,不禁一记冷战。青春的身躯却有着并不青春的心机,看来是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