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点一点亮了起来。</p>
商队连人带畜的在原地一直休整到此时，才终于有人动了。</p>
在胡人的看管下, 几个商队里的人自后方的木栏车里取了草料, 挨个将这批牲畜幼崽饲喂了一遍。</p>
其余的人都无声地站了起来。</p>
不远处, 一片坡地下, 两道紧贴的人影正看着那里。</p>
“他们好似要上路了。”栖迟轻声说。</p>
伏廷为防有险，俯下身时将她罩在了身下，在她耳边嗯了一声。</p>
看了眼胡人们面朝的方向，毫无疑问, 是要将商队赶回古叶城去了。</p>
一直待到此时，他们已将那头的情形都看清了。</p>
商队前后左右的胡人都带了刀，剃头, 只留一条侧辫，那是靺鞨武士的装束。</p>
说明这些胡人应当是古叶城中的靺鞨兵, 兴许是被突厥操控来做了拦截的事。</p>
靺鞨兵虽算不上能征善战，但对付人手不够的商队, 已是绰绰有余。</p>
伏廷坐起，抓住栖迟的手，往她手心里塞了柄匕首，盯着她：“就按我们方才定好的做, 怕吗”</p>
栖迟握着那柄匕首，听着耳边他低沉的声音, 不能说毫无畏惧，毕竟在逃出了古叶城后，还未逃开危险。</p>
但那些人出自她的商队, 也是她的责任。</p>
她低低说：“怕也要试试。”</p>
伏廷看着她的侧脸，声更沉了些：“放心，你应当用不上它。”</p>
栖迟不禁转过头，就见他自身后拿出了准备好的长弓。</p>
他将弓握在手里，箭袋放在一侧，两眼沉着地在她脸上看了一眼：“有我在你就用不上它。”</p>
听了这一句话，又见到他这样的架势，栖迟顿时心定了许多。</p>
天上忽而传来一声鹰啸声，伏廷抬头看了一眼。</p>
栖迟看他抬头，便也跟着看了一眼，问：“怎么了”</p>
他看了两眼，低头想了想这附近一带的地形，就连居住了哪些部族也了如指掌，又看一眼泛蓝的天，说：“再等一等。”</p>
片刻后，天彻底亮起。</p>
忽来一句胡语呼喝，商队就像是一条凝滞的长龙，拖动了沉缓的身躯。</p>
若非胡人众多，将商队前后围得水泄不通，看起来他们真的就只是在这里休整了一宿，不像是被拦截的。</p>
最前方，那个独眼走了出来，抹着卷曲的络腮胡须，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强打着精神准备领路。</p>
正要出发，忽的，有个胡人喊了句什么。</p>
独眼闻声，惊觉地看过去，就见远远有一人走了过来。</p>
那是个穿着圆领袍的中原人，纵然衣袍宽大，一路走近，衣带当风，行动间也遮掩不住其身姿纤秀窈窕，何况脸上还以一块白帕子做面巾遮掩了大半，只露出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p>
于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个女人。</p>
商队正要上路，却忽而冒出了个如此打扮的女人来，难免惹人奇怪，那群胡人当中有人用汉话喝了一声：“什么人”</p>
对方站在一丈开外，说：“点儿。”</p>
问话的人没听懂，持刀相对。</p>
独眼拨开人走出来，看她那身衣摆已然脏污的圆领袍，越看越熟悉，再听这声音，脸色一变：“是你”</p>
是栖迟。</p>
她拢着手站在那里，对他的脸色视而不见，平静道：“点儿过路，山门开否”</p>
这一句，是买卖场上的黑话，所谓点儿，指的是愿出钱的主顾。</p>
她在问：她是来谈买卖的，可愿谈上一谈。</p>
独眼也是混迹买卖场上多年的人，汉话里就属这些话是听得最多的了，自然是听懂了，只是莫名其妙。</p>
他看了看身后的商队，又看了看这前后左右，只见到她一个人，上下打量她，龇牙笑起来：“开了山门遇海冷，点绝”</p>
海冷指兵，他现在可是带着兵来的，就凭她如今孤身一人，又是个女人，居然敢空手前来，真是不要命了。</p>
这里可不是他那间酒肆了，还能任由她猖狂得起来。</p>
栖迟看了一眼周围的那些持兵的胡人，缓缓道：“孤草头行江，杵门子不敢收”</p>
意思是何不先听听她的买卖是何呢反正她也只是孤身前来，难道他们这么多人还怕她一个女人不成</p>
还是说有钱赚他还不想赚</p>
独眼看了眼周围云里雾里的靺鞨兵，翻白的那只眼转了转，心想听一听也无妨，反正此时不必怕她了。</p>
“开。”他回。</p>
栖迟点头，指一下天：“至密埝，二道杵。”</p>
独眼胡须一抖，变了脸色。</p>
她指的是天，话里的密埝却是指北面，说的是叫他带着商队改道，送入北地，届时会给他再翻一番的报酬。</p>
“开否”栖迟问得很认真。</p>
这就是她和伏廷商定好的做法。</p>
仅凭他们二人，也许可以将商队直接抢回来，但未必能安送入北地，毕竟他们还在吸引突厥军的路途上，无法兼顾这么一大批人和牲畜。</p>
既然如此，不如将这群拦截的人，收为己用。</p>
让他们放弃回古叶城，而是直接护送商队回北地。</p>
独眼胡须抖了又抖，想骂她疯婆娘。</p>
栖迟却抢先又说了几句，皆是暗语</p>
我们商号买卖大，你有数，倘若你愿做成这桩买卖，此后北地与靺鞨商号胡通，两家互惠，可获长利。</p>
你早已说明得罪不起任何人，如此帮着突厥对付中原商号，已是与上邦作对，我是在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p>
一连几句说完，她又问一遍：“开否”</p>
独眼眼珠转得更厉害，心里盘算着，脸色数番变化。</p>
说对钱不动心是假的，也知道这是家中原的大商号惹不起，背后的上邦更是惹不起，若能安安心心做生意，长久获利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可突厥的刀已经架上脖子了，他能怎么办</p>
钱再重要，也比不上命。</p>
他也回了几句</p>
之前就劝你们离开，是你坚持要这批货，如今还敢回来，简直找死。</p>
你自称是这支商队东家的屋里人，倘若我抓你送去给突厥人，我便是头功，没有如此做，就是不想得罪你们，早说了商队和货都留下，赶紧滚，还能留下一命。</p>
怨不得我，要怨就怨突厥。</p>
旁边有个靺鞨武士用靺鞨语问了句他们在说什么，已有些不耐烦了。</p>
独眼知道不能耽误下去了，冲着栖迟冷笑两声，也顾不得打什么暗语了，直接道：“你个娘们儿不想死就赶紧走。”</p>
栖迟话已说清，也不打哑谜了，声冷了许多：“我不计较你出尔反尔，已是大人大量。你当我一个女人敢站在这里，真是孤身前来你有海冷，我有冷子点，还是个海翅子。”</p>
冷子点是官，而海翅子，是高官。</p>
独眼大惊，转着头四下望，没看见任何人，呸了一声，只当是被她骗了，毕竟这女人的手段也见识过了，他忙嚷起胡语，叫靺鞨兵去抓她。</p>
忽听一声破风而来的轻啸。</p>
一支飞箭射来，斜斜插入地面，离走得最快的一个靺鞨兵的脚步只有几寸，阻断了他们的脚步。</p>
众人骇然，仓皇四顾。</p>
看不见对方身在何处，便不知对方有多少人。</p>
仍有不信邪的靺鞨兵冲上来，又是一支飞箭，射在他脚边，这下再无人敢随便动弹。</p>
栖迟不动不退，站在那里，语调平稳地说：“看到了我在路上遇到了我朝高官，已然报官处置，方才礼遇你不愿接受，莫要后悔。”</p>
话音刚落，一声突兀的鹰鸣自空中传来。</p>
她的身后，一人策马而出，马蹄猎猎，踏风而至，顷刻便到了眼前，一手持缰，一手按着腰后长刀。</p>
他跨马一横，挡在栖迟身前，居高临下地看下来：“安北都护府行辖，何人敢造次。”</p>
饶是一群持刀的靺鞨兵，听到安北都护府几个字还是不禁后退了半步。</p>
独眼脸都白了，翻白的眼不停转动，嘴里嘀嘀咕咕不停，连带脸上卷曲的胡须也一抖一抖个不停。</p>
海翅子，莫非就是安北都护府里的</p>
但见只有这一人，他还是不信。</p>
“何以证明你就是安北大都护”</p>
伏廷自腰后取下那柄刀，横在眼前：“问问你们当中可有兵龄五载以上的，不认得我的人，还不认得我的刀”</p>
队伍中已有几个靺鞨兵连忙跪了下来。</p>
安北都护府足以叫突厥色变，何人敢小觑。</p>
古叶城夹在中间，边境战起时少不得有人见过他出入战场，光是靺鞨自己也曾与北地交过手，后称臣纳贡，再不敢异动，有些阅历的稍微受些提醒就认了出来。</p>
伏廷将刀一收，自腰间取出印信，朝他们一翻。</p>
半个字没有，跪了一地。</p>
这下独眼也连忙跪了下来：“大、大都护，小的该死。”</p>
伏廷将印信收起，手按在刀上，冷声说：“敢拦截我北地商队，你们的确该死。”</p>
独眼抖抖索索：“大都护见谅，并非小的敢如此行事，只因不得已而为之，古叶城城都被突厥军占了，只消我们透露半点消息，家人便要一命呜呼，不敢有人违背。”</p>
“古叶城之事我已知晓，已命斥候赶往靺鞨首府报信，必然会有援军赶至。”</p>
这一句是实话，入城之前他已下令做了。</p>
伏廷拇指抵着刀鞘，铿然一声，刀出一寸，伴随着他冷肃的声音，如利刃封喉：“我朝使臣正在出使靺鞨，你们想先反叛”</p>
众人伏地不起，皆称不敢。</p>
“那便照办。”他手一扣，刀回鞘中。</p>
最终，还是独眼抬头，看了一眼被他挡在后方的女人，颤抖着说了句：“实不相瞒，这笔买卖小的也动心，但就算安北都护府能解救了古叶城，突厥大军也随后就会过来，我们只看到大都护一人，恐怕、恐怕抵挡不住他们，也是死路一条。”</p>
栖迟不禁转头朝远处看了看，心提了起来，看向伏廷。</p>
他也朝她看了一眼，在计划之时，他们便已猜到了会有这一层，没想到真是如此。</p>
他收着下颚，冷冷说：“谁说我只有一人”</p>
独眼小心翼翼地看过去。</p>
伏廷耳中听着四方动静，口中说：“我的人马上便至。”</p>
刚说完，马蹄震震，当真有人而来。</p>
就连栖迟都循声看了过去。</p>
一群跨马持弓的胡人从远处过来，尘烟弥漫，一时也看不清有多少人。</p>
伏廷说：“这是先头胡部，大军在后，你们是要即刻上路，还是要等我大军前来”</p>
独眼听到，再不敢多言，忙隔着马，向栖迟行胡礼：“请夫人海涵，网开一面。”</p>
是希望她千万别在安北都护府前告他了。</p>
栖迟淡淡说：“那这笔买卖你便接了”</p>
他忙道：“接了接了。”</p>
栖迟走出一步，对着商队最前列的人亮了一下袖中的青玉，点了个头。</p>
商队中皆俯首，听凭安排。</p>
伏廷看一眼远处就快到跟前的尘烟，心知时间不多，发话说：“快滚。”</p>
独眼慌忙起身，招呼众人上路。</p>
商队改了道，往北而行。</p>
伏廷目视他们走远，转头朝栖迟伸手：“上来。”</p>
栖迟将手递给他，被他拽上马背。</p>
身后那群胡人的马蹄已至跟前。</p>
他转头朝他们高喊了一句胡语。</p>
那群人急急勒马，继而调转了马头，四散而去。</p>
伏廷一夹马腹，往前疾驰。</p>
栖迟缩在他怀间，问了句：“他们是什么人”</p>
他说：“住在附近的一支胡部。”</p>
早在看到那只鹰时，他便记起了这周围居住的部族，这一支靺鞨人靠打猎为生，鹰是他们的向导。</p>
在打马出来之前，他等着那只鹰盘旋到头顶，故意朝鹰翅射了一箭。</p>
羽箭擦过飞鹰翅膀，激出一突兀的鹰鸣，鹰往此处坠来，必然惹得这群人追来观望。</p>
由此，正好冒充他的人。</p>
栖迟明白了，心说这男人有时候也太狡猾了。</p>
她又问：“你方才喊的什么”</p>
伏廷的声音被两侧刮过的风吹着，凛冽如刀：“突厥人来了。”</p>
他把他们吸引来，总不能置他们于险地，自然要支开他们。</p>
远远的，似有另一股更沉更重的马蹄声踏来。</p>
伏廷策马，故意往湿软处行，留下马蹄印，好为商队离去吸引开紧跟而至的突厥军。</p>
马蹄声似乎就紧随着他们身后，但很快，就听不见了。</p>
伏廷策马冲下一片坡地，勒停了，将栖迟抱下来，拉着她前行。</p>
几乎是在跑，一直到草深处，枯树后，他停了下来，一把接住来不及收脚的她。</p>
栖迟喘着气：“他们没追来了”</p>
“也许。”</p>
伏廷打马现身前，用弓支在那里，拉着弦，做了个假象。</p>
只要剧烈的马蹄踏过，震下压着的石块，箭离弦而出，盲目地射出去，便会叫他们以为是有人藏身在那里，必然会追去查看。</p>
现在人没追上来，或许是奏效了。</p>
她两手攀着他的胳膊，背靠在树干上，忽而弯了眼角。</p>
风吹着，二人都喘息不止。</p>
伏廷盯着她：“笑什么”</p>
她说：“这是我做过的最有意思的买卖。”</p>
纵使现在她没有一文钱，他也没有一个兵，竟也做成了。</p>
伏廷看着她的脸，想笑：“真的”</p>
“嗯。”她眼里笑得发亮，摄人一般，喘着气，脸上的半透不透的白帕子随着呼吸一吸一呼，描摹出她的唇。</p>
他眼神凝在她脸上，抓她的手一紧，一手扯去帕子，低头堵上去。</p>
栖迟呼吸更急，被他用力地压着唇，几乎要喘不过气来。</p>
他亲地沉而急切，忽而一手伸入她胸襟。</p>
胸口一烫，她难言地缩了一下。</p>
是他的手指在作祟。</p>
这样的触碰，让她难耐又煎熬。</p>
他狠狠含了她的唇，手上用力，她忍耐不住抖了一下，整个人靠在他怀里。</p>
他却又停了手。</p>
声沉沉的响在她耳边：我还要保存体力。</p>
她心漏跳一瞬，缩在他怀里，耳根滚热，说不出话来，只能一口一口的呼吸。</p>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的红包稍后去送哈，么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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