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古叶城近百里，是一大片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地。</p>
日光淡薄, 风啸未停, 一匹快马跑至, 匆匆勒停。</p>
伏廷腿一跨, 下了马，一手提刀，一手将栖迟挟下来，扣着她手腕往前走。</p>
栖迟还没站稳就被他拽了出去, 脚下急切，几乎要跟不上他的步伐，边走边看着他的后背。</p>
他转着头, 两眼警觉地扫视左右，一言不发。</p>
前方矗立着一片年久失修的佛塔林, 塔身已然斑驳，塔尖许多也已塌了, 脚下一路杂草丛生。</p>
伏廷拽着她走了进去，脚步一停，回过头，手里的刀往地上一插, 将她按着靠在一座佛塔上，手拨正她的脸, 两眼上下扫视她：“你有没有事可有受伤”</p>
从一早到现在，足足好几个时辰的奔波，栖迟早已筋疲力尽。</p>
她靠在那里, 轻轻喘着气，摇摇头：“没有，没有伤。”</p>
伏廷抬高她脸，迅速地又看了她两眼，确信没有受伤，从怀里摸出水囊来，用牙咬开，递到她嘴边。</p>
栖迟顾不得饮水，刚平复了些便问：“其他人怎么办，阿婵还在他们手里，还有杜心奴，就是当初那个箜篌女，若不是她，我的名节便保不住了。”</p>
伏廷蓦地笑一声：“名节命都要没了你还管名节”</p>
栖迟怔了一怔，这才发现他一张脸紧绷，眉峰压低，似是一直忍到了现在。</p>
她不知他是不是带着气，对着他的脸，没了声。</p>
“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伏廷盯着她，声沉下去，另一只手还牢牢扣着她手腕。</p>
栖迟低低说：“突厥军。”</p>
他点头，一条腿压着她抵在身前，像是不让她逃一般：“你还敢不告诉我就跑来这境外”</p>
栖迟身前是他的胸膛，身后是佛塔，无法动弹，只能迎上他的眼：“我也想告诉你，可经商得撇清与都护府的关联，何况当时你我”</p>
她眼神动了动，在他脸上轻扫而过，没说出来。</p>
彼此心知肚明。</p>
伏廷嘴一抿。</p>
道理他如何不懂，不懂就不会配合着遮掩了她这一个多月以来出府的事实。</p>
可真正事到眼前，他又恨不得早知道。</p>
他咬了咬牙：“只差一步，你可知会有什么下场”</p>
栖迟垂了眼，脸上发白。</p>
直到此刻回想，她仍心有余悸。</p>
也许能逃出来。</p>
也许差一步，她就真没命了。</p>
伏廷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鬓边微散的发丝掩着苍白的脸，忽又后悔说了这一句。</p>
心说吓她做什么。</p>
突厥会在靺鞨的地界上来这一出，连他也没料到，又何况是只能以商人身份行走的她。</p>
他把水囊抵着她唇上压一下，缓了声：“喝水。”</p>
栖迟抬起头看他一眼，立即配合地伸出只手来托着水囊，就着他的手，启开双唇喝了两口。</p>
伏廷扣着水囊，拇指在她下颌上一抹，抹掉了她唇边那点残余的水迹，将水囊递到自己嘴里灌了两口，去摁塞子时，才终于松开那只一直抓着她的手。</p>
很快，他又从怀里摸出一袋干粮，递到她眼前：“吃了。”</p>
栖迟拨开，里面是黑乎乎的肉干，她捏了一块放到嘴里，干硬无比，几乎嚼不动，似乎也并不觉得饿，摇摇头，不想再吃了。</p>
这是军中的东西，伏廷知道对她而言是难以下咽了些，但还是又拿了一块递到她眼前：“吃完，不吃没体力赶路。”</p>
栖迟看了看他不由分说的架势，终是抬手拿了，送到口中。</p>
伏廷收起东西，转头拔了地上的刀，环顾四周一圈，又凝神听了下动静，快步过去牵了马来，抓着她的手就走。</p>
栖迟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肉干，被他拉着，一直走到塔林深处。</p>
隐隐有水声，伏廷松开马缰，手在马额上一按，多年战马，极通人性，跪下前蹄，俯低不嘶。</p>
他拉着栖迟往前，拨开一人高的茅草，草下横着一条河。</p>
“下去。”话音未落，他人已跨入河中，回头手一拉，将她拉下去。</p>
河水略急，伏廷紧扣着栖迟蹲下，一手拄着刀，藏身水草之中。</p>
栖迟并未听见什么动静，但知他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踩着河中的石头，半身浸水，勉强抓着他的胳膊蹲稳，被他扣得太紧，人几乎埋在他胸前。</p>
茅草掩着光，不知多久，伏廷才稍稍松开了她。</p>
栖迟自他胸口抬起头，喘口气：“没事了”</p>
“只能说暂时没事。”他盯着她的脸，将手中的刀收入腰后鞘中，没急着上去，往后退了一步，手抄着河水，抹过她的脸。</p>
将她脸上的灰尘都洗干净了，他又抄了水，淋着她的脖子清洗了一下。</p>
栖迟的脸和脖子都被他的手抚过，呼吸不自觉地快了些。</p>
伏廷站了起来，拖着她的手上了岸。</p>
大风吹着，云低压，天光似也暗了一层。</p>
他将她拉到背风的佛塔后，蹲下去，两手抓住她衣摆，用力拧去水。</p>
起身后，他解了腰带，将身上半湿的军服脱下，没顾上拧，先将里面一层穿着的软甲脱下，塞在她手里：“穿上。”</p>
栖迟拿在手里时，又听他说：“就现在，歇片刻。”</p>
她靠在塔后，解开身上的圆领袍，将软甲套上中衣，刚掩上，朝他看过去，见他已走去将马牵了回来，半湿半干的军服在身上披着，所幸脚上穿着长过半膝的胡靴，胡裤未湿。</p>
他松了马，又拔了刀，在另一头坐下，与她离了几步的距离。</p>
栖迟看着他，想着他到现在为止都雷厉风行的，现在又坐在那里，也不知是否还有气未消。</p>
可又想到他来救了自己，心里便像被什么坠着一般。</p>
她瞄了瞄的侧脸，心知这一次她还是理亏的，故意放软声调，唤他：“三郎”</p>
伏廷转头看过来。</p>
他是故意守在这里，方便盯着外面的动静，想叫她休息片刻，没料到忽然听到这么一声，不禁盯住了她。</p>
栖迟被他盯着，眼睛动了动，又唤：“三哥”</p>
伏廷嘴角一动，抿紧，快被她瞎叫得弄笑了，不知道她是在卖什么关子，手搭在膝上，故意不动声色。</p>
栖迟也不知该说什么，想问他是否还带着气，又不想再提先前的事，一只手缓缓摸了摸胳膊。</p>
北疆天气不似中原，气候多变，眼下大风正盛，她方才入了一下水，此刻便难免觉得冷了。</p>
她又搓一下胳膊，轻轻说：“三郎，我冷。”</p>
伏廷看到她这模样，不禁磨了下牙根，想骂自己。</p>
他将刀在身边一放，说：“过来。”</p>
栖迟起身，走过去，胳膊被他一拉，扯入怀里。</p>
他拉开军服衣襟，紧紧裹住她。</p>
栖迟埋在他怀间，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无意识地摸了摸。</p>
他手臂钳制住她两手：“别动。”</p>
还不想在这地方办了她。</p>
栖迟靠着他的胸口，不再动了。</p>
她是想确定一下是不是真的，四周只有风吹草动声，还有他隐约可闻的呼吸，可一路的奔逃下来，又好似很不真实。</p>
下巴忽而被手一托，是伏廷抬起了她的脸。</p>
“以后还敢不敢了”</p>
栖迟盯着他的双眼，他眼下带着一层青灰，突出的眉骨下，一双眼沉如点漆。她不禁反问：“敢什么”</p>
他说：“还敢不敢再不说一声就跑出来了”</p>
她此时分外听话，摇一下头：“不敢了。”</p>
伏廷点头，似是满意了，将她扣得死紧，低头盯着她双眼：“我就是听见箜篌声才寻到你们的。”</p>
栖迟心中一动，才知他是在回她先前的话。</p>
她当时不知就身在城中，并没指望能有人听见声音，没想到歪打正着。</p>
如此说来，杜心奴未必有事了。</p>
“他们人太多，”伏廷越发托高她的脸，脸色认真：“我带的人不够，要想救其他人，就必须吸引开他们的主力，我已在他们跟前露了脸，所以现在你我才是最危险的，明白了吗”</p>
栖迟一瞬间就懂了，轻轻点头：“明白了。”</p>
伏廷是早有安排，只有将大部吸引走，罗小义才能带着剩余的人去解救其他人。</p>
否则那么多人，从密不透风的一座城里带走很难。</p>
突厥人既然看到了他的脸，就绝对不会错过杀他的机会。</p>
眼下看情形，他们已经一路追过来了。</p>
睁开眼，一缕稀薄的天光在眼前。</p>
栖迟动一下，才发现她居然就这么睡着了。</p>
她的人却在动，身下是驰骋的马。</p>
伏廷在身后紧紧抱着她。</p>
这么久过去，两个人衣裳都已经快干透了。</p>
“醒了”他低头看了一眼，马速未减。</p>
“何时上的路”她竟然一点也未察觉，大约是连日来太过疲惫了。</p>
“夜里。”他说。</p>
说完就勒停了马。</p>
漫漫荒野，早已不知身在何处。</p>
伏廷下了马，将她抱下来。</p>
不用说一个字，栖迟便立即跟上他。</p>
四周无声。</p>
他放马在后，拉着她用脚前行。</p>
走出很远，料想不会留下马蹄印了，才要上马前行，伏廷忽而又停住了脚步。</p>
栖迟顿时便不敢再走。</p>
毕竟他们已经是吸引突厥大部的靶子，这种时候，任何一点动静都叫人忌惮。</p>
他听了片刻，拉着她，就近在一块大石后蹲下，低声说：“有人在前面。”</p>
栖迟往前看去，远远似有一大堆人停在那里，因为没有声音，在这天色里竟然险些没有察觉。</p>
人都坐在那里，旁边有许多辆车马，似乎是在休整。</p>
伏廷眼力好，已然看清：“那是商队。”</p>
她闻言不禁眯眼细看，看了许久，发现那些车驾都是木栏车，装牲畜幼崽的，有些惊喜：“那是我的商队。”</p>
伏廷闻言不禁又看了一遍，眼一扫，看到远处有一群人守着，沉眉说：“不是休整，应是被拦截了。”</p>
栖迟蹙了眉，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那群人当中，有一个打头的，看来有些眼熟。</p>
似乎是那个独眼。</p>
伏廷已经看出来：“有一群胡人在。”</p>
她心沉到了底，低声说：“我本与他交易了，他现在追过来拦截，一定是突厥指使。”</p>
伏廷心中有数，冷笑一声：“无非是不想让北地好罢了。”</p>
突厥针对商队，不管是出于私还是出于公，都是不愿意让北地好起来。</p>
他们向来无所不用其极。</p>
栖迟默不吭声。</p>
伏廷看她一眼，对眼前情形很清楚，问她：“想拿回来”</p>
她轻声说：“我们只有两个人。”</p>
他沉思一瞬，点头：“但这两个人是北地的大都护和大都护夫人。”</p>
栖迟不禁看向他。</p>
他指一下那里：“既然是北地的东西，为何你我不能拿回来。”说完拉她一下，“走。”</p>
作者有话要说： 啊对不起，我看错时间了</p>
吐血，我还想说这一个小时怎么那么长，修完一遍了还没到点</p>
红包道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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