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穿越小说 > 曾国藩传 >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二 炮声为北征大壮行色,却惊死了统帅唯一的小外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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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国藩不情愿再上战场,当然也就不情愿交出两江总督的关防。去年十月,朝廷命他带

    兵赴皖鄂一带协助僧格林沁平捻,当时也叫李鸿章署理江督。李鸿章兴冲冲地从苏州赶到江

    宁,恩师却满脸阴云,绝口不提交印之事。李鸿章何等乖觉!见此情景,便也只字不提此

    事,只是说来看看恩师,问问何时启程。过几天又一道上谕下来,安徽战事有起色,曾国藩

    不必离江宁。李鸿章空喜一场,扫兴回到苏州。曾国藩从中看出李鸿章官瘾太重,权欲太

    重,又联系到他杀降的往事和贪财好货的传闻,对这几年来把他作为自己的传人有意栽培,

    觉得有些不妥。

    曾国藩观人用人,一向主张德才兼备,而更偏重于德。认为德若水之源,才若水之波;

    德若木之根,才若木之枝。德而无才,则近于愚人;才而无德,则近于小人。二者不可兼

    时,与其无德而近于小人,毋宁无才而近于愚人。李鸿章不患无才,曾国藩甚至认为他的临

    机应变以及与洋人交往等方面的才干要强过自己,李鸿章所患正在德上。自己一贯的这个用

    人准则,恰恰在选定传人替手这个最重要的关头上失误了,曾国藩为此隐隐心痛。而这次,

    他居然又迫不及待地赶来接印,曾国藩真想不见他,让他在城外冷落几天后再说。然而这个

    想法刚一露头,又立即改变了。

    李鸿章已被扶植起来了,现在爵高位显,手里有五万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强悍淮军,

    正所谓“羽翮已就,横绝四海”,今后继承自己名位事业的,已非李鸿章莫属了。德再差,

    只要不走到起兵谋反的地步,就不可能动摇现有的地位。曾国藩已不能开罪于自己的门生

    了,更何况这次是必定要离江宁交督篆的,而剿捻的主力还得要靠淮军,怎么能凭意气办事

    呢?不但不能冷落他,还要示之以破格之礼!

    下午,曾国藩正准备更衣出署,孔巡捕来报:“李中丞来了!”

    “请!”

    一会儿,李鸿章大步走进了签押房。几个月不见,四十三岁的淮军统领似乎更显得神采

    焕发了,对照自己日益衰瘦的身体,曾国藩更觉得昔日的门生,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向他

    压来。他笑着打招呼:“少荃近来可好?”

    “托恩师洪福,门生贱躯尚可。”李鸿章仍然是已往一样的谦恭,他暗喜老师这次的态

    度与上次大不相同了,但他仍然不敢说出自己的真正来意。“这两天在镇江查看城防,想起

    多日不见恩师,放心不下,特来看望。”

    “少荃,你来得正好。”李鸿章这几句假话当然瞒不过曾国藩,但现在他不计较这些

    了。“明天就在这里举行交接督篆的仪式吧!”

    “明天?恩师一切都准备好了?”李鸿章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

    “准不准备好,都容不得我再呆在江宁了,催行的上谕昨天又来了一道。”曾国藩苦笑

    着,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

    “僧王新殒,捻战无主帅,圣虑焦灼,中外倚恩师为砥柱。恩师受命誓师,天下人心方

    可安定。”李鸿章说,态度是诚恳的。

    “少荃,我这根砥柱是建在你和你的淮军之上,有你和淮军作为基础,砥柱方可立于中

    流。”曾国藩目视李鸿章,右手已习惯地抬起来,在胡须上来回梳理着。

    “恩师言重了。”李鸿章诚惶诚恐地说,“当初恩师让门生招募淮军,就已预见了这一

    步。如今淮军能够供恩师驱驰,这不只是门生个人的荣幸,更是整个淮军的荣幸。”李鸿章

    说到这里,似乎动了真情,眼角有点红了。

    这几句话使曾国藩感到欣慰。是的,自己当年的选择是不错的,李鸿章毕竟争了气,把

    淮军训练出来了。这就是他的大过人之处,眼下这个世界,要的正是这样的人才。

    “少荃,我跟你说句真心话,你千万不要误会。”曾国藩安详地望着英俊豪迈的门生,

    平静地说。

    “不知恩师有何赐教?”李鸿章却不安起来。心想:一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老头子的

    手里,少不了有一顿严厉的训斥。他作好准备,现在这个时候,不管老头子说什么,哪怕完

    全不是事实,也要全部接受过来,决不还嘴,决不分辩。

    “少荃,我要趁这个机会向太后、皇上辞去两江总督的职务,由你来正式担任。”

    曾国藩的眼光分明昏花多了,但在李鸿章的眼里,这昏花的眼光背后依然埋藏着昔日的

    犀利、阴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不明白老师的弦外之音,赶紧说:“恩师,门生

    奉圣命暂且护理督篆,两江一切举措,悉遵恩师旧章。待恩师凯旋,门生跪迎郊外,恭还督

    篆。若有自作主张之处,那时当听任恩师杖责。”

    李鸿章毕竟是聪明人,这番对话,虽没道中窾要,却也的确消除了曾国藩心中的某些顾

    虑。他微笑着说:“少荃,你领会错了,我不是怕你在署理期间改变我的章程。我有哪些不

    妥当的地方,你尽可修改。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忝为乃父同年,又曾和你一起探讨过为文之

    道,你能超过我,我岂不高兴!”曾国藩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郑重地说,“此事我

    已考虑很久了。我近来精力越来越不济,舌端蹇涩,见客不能久谈,公事常有废搁。右目一

    到夜晚,如同瞎了一般。

    左目视物,亦如雾里看花。两江重地,朝廷期望甚大,不能由我这样的老朽尸位,江督

    一职迟早要让贤。我带兵前敌,粮草军饷都出自两江,且两江乃淮军的家乡,让别人来接这

    个位子,你说我如何能放得心?我环视天下督抚,只有你才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李鸿章终于明白老师的意思了,他以坚决的口气说:“恩师只管放心前去,切勿存后顾

    之忧。粮糈银钱,门生自会源源不断地提供,决不会使恩师再有当年客寄虚悬的局面出现。

    至于刘铭传、潘鼎新、张树珊、周盛波,门生已严厉训诫过他们,要他们恭恭敬敬地服

    从恩师的调遣。若有不服之处,请恩师以军纪国法处置,门生决不会有丝毫异议。老三、老

    四一向敬恩师如同父亲一般,将代我监视淮军。军中情况,他们都会随时向我禀报。淮军就

    是湘军,就是恩师的子弟,恩师尽可驱使。两江重地,非恩师不可镇压。漫说恩师精力过

    人,就是真的累了病了,凭恩师的威望,两江亦可以坐而治之。前代有汲黯卧榻而治。汲黯

    算得什么,他都可以做到这种地步,何况恩师!”

    李鸿章真会说话,说得曾国藩舒心起来,顾虑也去掉了,上午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少荃,明天上午交印仪式如期举行,后天一早我登舟北上!”

    第二天,隆重的交接督篆的仪式过后,曾国藩又与江宁藩司以及其他高级官员将公事作

    了最后交代。下午,又与幕府人员作了长谈。一直忙到深夜,才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睡着

    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发觉自己划着一只木船在登山,弄得浑身大汗淋漓,船却一步未动,

    急得双腿乱蹬。

    “夫子,你怎么啦!”欧阳夫人吓得忙挑灯照看,曾国藩这才醒过来,全身衣裤已湿透

    了。看看钟,还只是寅初。换过衣服后,曾国藩再也不能入睡了。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坐船出

    征了,乘舟登山之梦,岂不是预示着此次北上征捻将会极为不顺?曾国藩想到这里,心情又

    沉重起来。

    刘松山、易开俊、张诗日等人统率的八千湘军陆师,潘鼎新、张树珊、周盛波统率的三

    万淮军都已先后开赴前线,约定六月上旬在徐州会合,等待曾国藩来后再作军事布置。鲍超

    新建的霆军,则还要过几个月才能上战场。曾国藩的老营由黄翼升亲自统率三千长江水师护

    送,这三千水师今后就作为亲兵留在曾国藩身边。对于湘军,曾国藩最信得过的便是他亲手

    创建的水师,而保留下来的水师现在又起大作用了。

    一清早,李鸿章在督署举行盛大的饯行宴会。李鸿章的性格与乃师大为不同。他爱讲排

    场,出手阔绰,喜欢热热闹闹、如火如荼。他永远记得在安庆怀宁酒楼,恩师为他东下上海

    所举行的酒会,以及在那次酒会上所作的非同寻常的谈话。今天,由他来作主人为恩师北上

    饯行,李鸿章踌躇满志,心里充满了自豪感。他要以加倍的隆重来报答恩师的大恩大德,也

    要以豪迈的姿态向众人表示:从他今天正式坐定这把交椅后,这里的一切都会更有声有色。

    生性俭朴的曾国藩不习惯这种豪华的场面,何况他心底深处抑郁不乐,他只动了几筷子,喝

    了两口酒后便离席了。

    此时,下关码头已按李鸿章的布置,摆开了异乎寻常的送行仪仗队。这里彩旗飘舞,鼓

    乐齐备,临时扎起的牌坊一座接一座,手执刀枪、盔甲鲜明的卫队一排挨一排。最为起眼的

    是一字儿安放在江边的百门西洋大炮,一律炮口指着江面。西起九洑洲,东至草鞋峡的江面

    上已不见一只民船。装饰一新的水师战舰雄赳赳地等待出发,那只特大号的“长江王船”的

    桅杆上,高高飘扬着硕大无朋的帅字旗,猩红哈拉呢上那个星绣“曾”字,两里外都可以看

    得清楚。

    曾国藩带着黄翼升、赵烈文、薛福成等文武僚属,在李鸿章、彭玉麟等人陪同下来到码

    头边。纪泽、纪鸿兄弟也来为父亲送行,罗兆升、纪琛夫妇带着不到半岁的幼子也来了。

    他们遵父命回湖南原籍。今天是大大吉日,又有许多人送行,罗兆升觉得这时和岳父一

    道离江宁最是风光。他们夫妇受全家人所托,代表家人送父亲大人到扬州,然后再转船西上。

    在一片热闹的鼓乐声中,曾国藩向送行者频频挥手致意,然后踏过跳板,上了王船。就

    在水手缓缓起锚的时候,只见江边指挥楼一面红旗对空挥舞了一下,顷刻间,百门西洋大炮

    齐鸣,江面上腾起无数朵冲天浪花。那响声,直欲震破碧空;那波浪,如同要翻卷长江。北

    上的官兵们为此壮观场面激动地鼓起掌来,曾国藩也为门生的精心杰作而感动,却不料王船

    舱中那个幼小的生命,被这震天撼地的响声吓得大哭大闹起来。三姑娘纪琛急得从奶妈手里

    接过来,自己拍打着儿子,口里喃喃地念道:“好崽,不要怕,娘在这里!”

    炮声接连不断,越来越响,婴儿越哭越厉害。罗兆升气得直跺脚,心里骂道:“该死的

    大炮,还不早点停下来!”

    曾国藩在一旁也急了。他很喜欢这个小外孙。每天回到后院,他都要逗逗亲亲,而过

    去,他的众多的儿女,一个也没有得到父亲这样的慈爱。直到最近半年来他才体会到:含饴

    弄孙,自有人生真乐趣!眼看着小外孙哭得气绝而止,又转而手脚抽搐,他心里害怕了:

    “纪琛,你赶快抱孩子上岸去!”

    立时便有两个亲兵过来招扶。纪琛一家连同奶妈匆匆出舱,上了跳板。曾国藩忽然想起

    了什么,对着跳板大喊:“让孩子全好后再回湖南,听见了吗?”

    炮声终于停住了,王船缓缓地向下游驶去。曾国藩坐在船舱里,脑子里乱哄哄的。“小

    儿惊风,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可爱的小外孙,难道就这样被礼炮声送回去了吗?

    北上督师的两江总督,一如荷叶塘的普通田舍翁,为小外孙的不幸焦虑万分。他哪里知

    道,此刻,他所钟爱的,并对之寄与莫大期望的外孙子,已在母亲的怀抱里慢慢僵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