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骨肉同胞,为何要这样你死我活地互相残杀?他们不可能得出什么明确的答案、合理的
解释,只有离开了事,如此,心灵方可平衡一些。
但也有相当多的人不想离开湘军回原籍。多年的军营生活养成了他们飘泊、冒险、嫖
赌、斗殴、吃现成饭、用大把钱的习气,他们不屑于再做单调、贫寒、勤俭、规矩的乡下
佬。这批人多为没有抢到大量钱财的普通勇丁。至于将官,则几乎无人赞同撤军。将官的威
风,来源于他手下成百上千的勇丁。一旦撤离了军营,回到老家,昔日的威风便大半丢掉
了,就连一个小小的什长,在军营里也管十个俯首帖耳的弟兄,回家后,哪来的这些人听他
的支派?因为这些原因,撤军的命令下达十来天了,江宁城内外数百个营哨,没有一点执行
命令的迹象。社会秩序反而更坏了。抢劫、群斗、杀人、放火、强奸,滥赌等恶性事件到处
发生,全都是吉字营勇丁作的案。各级军官不但不管束,反而参与其事。
吉字营统帅曾国荃原本就不赞成大哥这种自剪羽翼的做法。这个从小就在荷叶塘出了名
的犟九爷,一贯认为天地间是强者的世界,而乱世中的强者,就是握刀把子的人,有了刀把
子就有了一切。当年,他就是凭着这个信念积极募勇建营,奔赴与太平军作战的前线,而且
也用这个信念去教育他手下那批营官哨官。这些年来他已尝到了手握刀把子的甜头,岂愿轻
易丢弃?况且大哥的自剪羽翼,第一刀便是要剪掉吉字营。眼下长毛未净,捻乱方炽,正可
利用这个作为借口,加强湘军力量,拥兵自重,即使不想造反,也不能让别人欺侮自己呀!
曾国荃这个观点在吉字营中有着深厚的思想基础,正是代表了各营新贵们的想法。现
在,尽管统帅已离开军营回籍,部属们仍奉行这种观念。死的死,走的走,吉字大营留在江
宁城里受封职位最高的要算骑都尉朱洪章了。于是彭毓橘、刘连捷等人推举朱洪章到督署,
抬出欠饷一项来与曾国藩摊牌:撤军可以,但先得拿出一百万银子出来,把欠饷发下,否
则,对不住提着脑袋血战多年的弟兄们。曾国藩明知吉字营官勇有的是钱,根本不在乎这点
欠饷,但又不能点破。在朱洪章貌似充足的道理面前,曾国藩竟然一时语塞,因为他根本就
筹集不出这笔巨款来。
朱洪章占了上风,回去一鼓动,吉字大营官勇们抗拒撤军的劲头更足了。他们借酒撒
野,有的破口大骂朝廷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有的甚至公开扬言要扯旗造反。曾国藩面对这
种混乱局面,又恨又怕,心中烦躁不安。几天后,他收到了李鸿章的信和闽浙督署的公函。
李鸿章的信竭力恭维恩师此举为旷代奇闻,上合天心,下孚众望,务必排除万难坚决进
行下去,以达到预期目的。又说淮军理应效法湘军大量裁撤,只是目前各营都在追杀长毛余
部,还不到撤的时候,且恩师当年说过,要以淮民平淮捻,淮军作为淮民的团勇,不能须臾
忘记自己的职志,待到天下乂安,干戈化为玉帛之时,他一定要把全部淮军一个不留地撤掉。
湘军统帅的高足,与他的恩师既有相像之处,更有不同之处。他不畏人言,办事也没有
太多的顾虑。他亲手创建的淮军,决不能在自己的手里撤除,也不容许别人插足。在他的眼
里,淮军正好比丽日中天,兴旺已极,且今后还有大显身手的时候,如何能撤?至于以后全
部撤掉云云,那不过是附和恩师心思的几句漂亮话而已,原不是他的本意。恭维撤军的背
后,深藏着他自己的一套如意算盘:湘军撤除了,今后淮军便独步天下,再无抗衡的力量
了;况且还可以趁着这个时机,把湘军中那些会打仗的将官吸引到淮军中来,千军易得,一
将难求,这真是淮军壮大的良机!
闽浙总督衙门的公函说的全是左宗棠的话:楚军别是一军,受朝廷节制,与湘军无关,
撤军是湘军的事,楚军不过问,亦不会仿效;撤与不撤,当以朝廷下达的圣旨为断。
曾国藩撤湘军,原本就不指望淮军和楚军效尤,这两封函札,并没有对他产生影响,倒
是吉字营将官的反对和城里勇丁的胡作非为,引起他的严重不安。张运兰、萧启江来到江
宁,诉说撤军的千难万难。老湘营、果字营的欠饷更为严重,官勇们扬言,朝廷若不补足饷
银,他们就不离开军营。
鲍超从闽赣边界之地飞马来江宁。他对曾国藩说,前不久赵烈文奉命表示霆军暂不撤,
现在忽然又要撤了,大家都没准备,而且还有一半的欠饷未发,如何向弟兄们交代?
淮扬水师统领黄翼升、宁国水师统领李朝斌也乘快艇前来禀报:水师官勇一贯清苦。长
期在水上栖息,大部分都染上了风湿病,如今要裁撤回籍了,弟兄们提出两点要求:一是补
足历年欠饷,二是发放一点伤病费,以便老了不能种田了,能有一口饭吃。曾国藩听了心里
冷笑:欠饷都不能补齐,何谈伤病费!水师有伤病,陆军就没有伤病?
湘军的裁撤是如此艰难,使两江总督一等候又一次陷于困境。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裁
撤一事都是势在必行,决不能有丝毫动摇,也再不能像前段时期那样暂缓了。曾国藩将各种
阻挡裁军的因素一一作了分析,认为无银子补足欠饷固然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但不是决定
的因素。湘军各个军营都有欠饷,这是事实。不过,他心里有数:这些年来,有几个勇丁不
发财的!将官就更不用说了。财路来自于抢掠和打胜仗时的战利品,几两银子一个月的薪
水,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很次要的。决定的因素在于各级将官情绪上的抵触,是他们本身不愿
意撤。撤了,他们既失去了权柄,也失去了继续发财的机会。对于这批头脑简单的武夫,道
理讲得再多都是空的,起作用的只能是严刑峻法。
严峻到哪层地步呢?曾国藩紧锁三角眉,在书房里踱步思索。突然,他想起了十年前在
王衙坪接受船山后裔赠剑的席上,老岳父送给他的那首古剑铭:“轻用其芒,动即有伤,是
为凶器;深藏若拙,临机取决,是为利器。”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湘军建军之初,为培植严肃的军纪,曾国藩忍痛杀了金松龄,在自己人的头上,毅然动
了第一刀。此事在湘军中引起极其强烈的震动,曾为早期湘军军纪的维护起了重要作用。
但同时,曾国藩本人的心灵也很长时期深为不安,后悔自责过多次,并暗地作出决定,
这种杀戮不可多用。从那以后,在自己人的面前,他将这把统帅权利之剑便深藏若拙了。现
在看来,不杀个把高级将领,裁军便会推行不下去,他要临机取决,动用第二次了。
拿谁的头颅来作号令呢?他在心里一个个排了队。反对最烈、闹得最凶的是吉字营的朱
洪章、彭毓橘、刘连捷这些人,他们都是第一批冲进金陵城的大功之人,蒙受皇上天恩重赏
的英雄,岂有杀他们的道理!霆军功震天下,刀也不能架在鲍超的脖子上。张运兰、萧启江
都是复出初期的擎天之柱,且一向忠心耿耿,只有功劳没有过错。杀他们,等于砍自己的手
脚。就这样排来排去之后,排出了一个人来,此人就是驻扎在庐州府、至今尚未来禀报的正
字营统领韦俊。他觉得韦俊的头颅,是最适宜借来一用了。曾国藩并非完全是为了眼前的急
需,实在地说,这些年来,他对韦俊的怀疑、戒备从来没有消除过。
韦俊献池州府投降湘军后,曾国藩把他派到安庆前线,暗地嘱咐曾国荃把他置于与太平
军作战的前沿。曾国荃对韦俊是又疑又惧,便把他安排在安庆战场的北部,专用来打太平军
援救安庆的部队。一个月前还是天国的左军主将,而现在却对曾经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举起
了屠刀,韦俊的良心受到了沉重的谴责。那一声声“叛徒”“反草恶鬼”的咒骂声,不断从
对方的营垒传来,扰得韦俊和他的一班子心腹们神魂不宁、羞愧难忍。终于,血气方刚的韦
以德忍不住了,他背着韦俊,联络几个弟兄,愤恨地脱下湘军的衣帽,在一个漆黑的夜晚,
骑着快马,扬鞭离开军营,企图西去湖北,再转道回广西老家,却不料被吉字营的哨兵发现
了。曾国荃派出一支百人轻骑,将韦以德等人抓了回来。韦以德和他的弟兄们并不隐瞒自己
的行径,曾国荃气得要以临阵脱逃的罪名斩首示众。慌得韦俊急忙派人去东流向曾国藩求
情。见到大哥的亲笔信后,曾国荃才勉强放了人。
曾国藩洞悉个中缘故。恰好那时寿州练总苗沛霖与在籍办团之员外郎孙家泰构仇,围攻
寿州城,他便把正字营调到寿州征讨苗沛霖。四年来,韦俊先是打苗,后来又打捻,虽未大
败过,却也只是战功平平,全没有昔日两下武昌、雄踞池州府的气概了。韦以德的出逃,以
及整个正字营这几年打仗的劲头,使曾国藩对韦俊更为怀疑。没有得到应有重视的韦俊,一
直心情郁郁;正字营也便成了湘军中装备最差、欠饷最多的后娘崽。韦俊因此对曾国藩不
满。接到裁军命令十天了,他仍按兵不动,也没有去江宁禀报。
这天,一封从江宁来的急件递到庐州府军营。韦俊拆开看时,正是曾国藩催他前去禀
报,并关照他带上康福送的那副云子,晚上要和他围几局;又说江宁虽有上好的棋子,总不
及那副的亲切,见它如见康福。曾国藩眷念故人之情使韦俊想起了当年劝他投降的康福。
这些年来,韦俊在湘军中过得并不顺心,他看出曾国藩始终没有真心待过他,表面上还
算客气,骨子里却很冷淡。至于湘军其他将官,则连表面上的客气都没有。在军事会议上相
遇时,他们都以一种鄙夷的眼光看看他,常常令他尴尬。只有康福例外。康福对他和以德总
是很热情,这种热情出自真心,不是做作。康福甚至还专程去寿州看过他。韦俊对康福谈起
自己的苦恼,并说程学启在李鸿章那里混得很好。康福说:“如果实在不想在湘军呆下去,
我可以跟李鸿章说说,正字营干脆到淮军那里去算了。”韦俊感激康福够朋友。后来,听说
康福战死在金龙殿前,他心里很伤感。裁撤湘军的命令下达后,他也不乐意裁军。他的心情
与湘军其他营官的心情不同。除霆军外,湘军其他军营都由湖南人组成,回籍则回湖南。湖
南是湘军的故乡,他们回籍将会受到英雄凯旋的待遇。他的原籍在广西。广西是太平军的故
乡,那里的父老乡亲热爱的是太平军,对湘军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一个太平军的叛徒、湘
军的走狗,有何颜面回广西去?广西的城镇乡野,又哪里有他的一席安生之地?韦俊想到这
里,心情很悒郁,暗中作了决定:一旦正字营解散,他就带着妻儿子女和侄儿远走他乡,从
此隐姓埋名,了结一生。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韦俊带上康家祖传云子,匆匆赶到江宁城。
“韦将军,裁军一事办得如何了?”几句寒暄后,曾国藩便进入了正题。
“回禀大人,此事尚未办。”韦俊回答。
“为什么?”曾国藩的语调显得严厉起来。
韦俊已觉气氛不善,说:“弟兄们有些事想不通,都不愿意就这样离开军营回籍。”
“韦将军,你可能不明白,湘军是团练,非朝廷经制之师,没有长期存在的道理。仗打
完了,就应当解散回籍,哪有什么想得通想不通的!”曾国藩的面孔明显地冷下来,“你应
该执行我的命令,立即做好全营撤除的安排。”
韦俊沉默着,没有做声。
“你说有些事想不通,是哪些事?”曾国藩似乎有点不耐烦地催问。
“大人。”韦俊鼓了鼓劲,说,“弟兄们都说,四五年来,正字营收复寿州,打败捻
寇,立下的战功不少,但得到保举的则不多。大家请大人向朝廷上个折子,为那些积年苦战
的老弟兄们求个职衔,今后回家去,脸上也风光些。”
韦俊这话说的是事实。正字营五千人中有一半是跟着韦俊投降过来的,每次打完仗后,
韦俊都上报一个保举单,列上长长的一串名字,保的都是他那批从广西过来的老弟兄,韦俊
想以此来笼络他们。但每次单子一到曾国藩的手里,便被卡住了。其他军营报来的保举单,
曾国藩都原封不动地报到朝廷,唯独对正字营不同。曾国藩极不情愿让这些老长毛升官受
赏,他只从中挑选二三成上报,而且还要把韦俊原拟的职衔都降一二等。正字营的将官们跟
别的营一比,心里不服气,口里大出怨言。久而久之,韦俊终于看出了曾国藩的心思,一种
屈辱感沉重地压着他。他不死心,企图最后一次为部属们争取。
“笑话!”曾国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正字营最近未立军功,如何能上报保
举单?朝廷视名器极珍,岂能像你从前那个伪天王一样,滥封滥赏,毫无一点章程!”
韦俊听了这话,脑顶上如同击了一棒似的,嗡嗡作响,好久才清醒过来,说:“不上保
举单可以,弟兄们说,正字营前前后后死了三百多人,伤了一千多,抚恤银三成未拿满一
成,从今年春天开始就没有发饷银,至今整整欠了七个月。两项加起来,少说也欠了二十万
两银子。弟兄们说,补足了银子就撤军,否则的话——”
“否则怎样?”曾国藩脖子上的青筋已一根根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