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一惊,说:“奉谁的令?我怎么不知道?”
国华压低声音说:“我看璞山这人有野心,他是想壮大自己的力量。大哥,你可不能做
骆吁门,让璞山做起左老三来了。”
曾国藩蹙紧眉头,沉默不语。国华见大哥心中不快,后悔这句话说得过分了。他有意转
换话题:“大哥,我一向只知读书作文,从未带过勇,以后还请大哥多多指教。”
“带勇之法,”曾国藩想了想说,“兄这两年来的体会是,以体察人才为第一,整顿营
规,讲求战守尚在次之。制胜之道,有的人归结在使用坚船利炮,其实,在人而不在器。故
你最要紧的,不是在多添刀炮马匹,而在于慎选哨官哨长。”
曾国华为人眼界甚高,平日里只服自己的这个大哥,别人都不放在眼里。此刻他知道大
哥是在给他传授真正的学问,便恭恭敬敬地端坐聆听。
“选择哨官哨长,主要在实心办事,有忠义血性;其次在能吃苦,号令严明,有智谋。
此中尤以实心办事最为重要。实心,就是真心实肠,朴实稳当,这是第一义。至于算路程之
远近,算粮草之余缺,算彼己之强弱,都是第二义了。这也就是德和才之间的关系。德才兼
备最好,二者不可兼得,宁可用才低点而德好的人,决不可用才高德薄之人。”
国华点头称是。曾国藩知道弟弟的脾性,又说:“衡人亦不可眼界过高。人才靠奖励而
出。大凡中等之才,奖率鼓励,便可望成大器;若一味贬斥不用,则慢慢地就会坠为朽庸。
对待部属,大哥有两句话,望弟切记。”
国华望着大哥,诚恳地说:“请大哥赐教。”
“这两句话是:扬善于公庭,规过于私室。”
国华点点头,轻轻地重复一遍。
曾国藩又说:“我明天给你派几个好哨官,日后要靠你自己慎选帮手。”
兄弟二人正说话间,王錱进来了。国华与王錱相见,甚是亲密,互道思念之情。王錱对
国藩说:“昨天涤师亲授腰刀,在二万湘勇中影响甚为剧烈。得腰刀者,莫不感激涤师知遇
之恩,发誓要跟着涤师,万死不辞。没有得到的,不少人找到我,要我禀请涤师再打造五十
把,他们要凭战功来获取。”
曾国藩捋着长须,开怀大笑:“好!看在璞山的面上,再打造五十把。”
王錱很得意,说:“听说日内即将整师东下,自古战胜攻取,靠的是奇谋妙策。学生现
有一奇策,不知可用否?”
曾国藩说:“璞山有何妙计,尽管说。”
“据情报,长毛伪燕王秦日纲收集武昌溃卒,在蕲州至田家镇一带设下防线,其企图在
阻我长江水师。蕲州至田家镇地形险峻,敌人已重兵把守,胜负难卜。长毛伪翼王现据九
江。九江兵力已溯江而上,城内必然空虚。我军不如暂不惊动田家镇之贼,而出奇兵突袭九
江。九江危急,则贼之人马必回援。那时,我水陆大军将顺利冲破蕲州、田家镇,会师于九
江城下。若此策可行,学生愿率五千人马星夜奔驰江西,擒石达开于九江。”王錱一番话说
得气概昂扬。
曾国藩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微闭着双眼在认真地听。他不以王錱此策为然。待到王錱说
完,他缓缓地说:“用兵打仗,虽常有奇策,但只可偶尔用之,不可倚为根本。稳当平实
者,常操胜券。璞山刚才所说的,名为围魏救赵,实乃越寨进攻。依我看,把握不大。”
王錱满腔热情,遇到的却是一盆冷水,心中颇为不快,但他不甘心放弃,想用前代成功
的战例来说服曾国藩:“涤师,越寨进攻,古来多有成例。宋明帝泰始二年,晋安王子勋作
乱。官军与乱军相持于浓湖,久未决。时官军在下游赭圻,乱军袁凯在上游浓湖,另一将刘
胡又在上游鹊尾。官军龙骧将军张兴世越浓湖而攻鹊尾,最后鹊尾、浓湖二处相继而溃。当
时情形,与今日颇相似。”
王錱不愧罗泽南的头号高足,书读得很好,此时引用这个战例也十分恰当。对这一点,
曾国藩暗中赞赏,但这种赞赏,他只藏在心里,不愿表露出来。他不正面回答王錱的挑战,
而讲出一个相反的战例:“陈文帝天嘉元年,王琳屯长江西岸之栅口,侯瑱屯长江东岸之芜
湖。王琳越侯瑱直趋建康,侯瑱出芜湖尾随其后。时西南风急,王琳掷火烧侯瑱船,结果皆
反烧己船。侯瑱发蒙冲小船击之,琳军大败。此越寨进攻失败之例。”
王錱辩解:“此乃王琳无才,西南风起,岂能再用火烧尾后之船!”
曾国藩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我问你,九江空虚,你有无确报?石达开乃贼中枭雄,
你五千兵何能使九江惊慌?倘若田镇之兵并不回援,非但不能调虎离山,反而分散我军兵
力。且三路进兵已成定局,不便再行更改。”
王錱听了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再说也是空的,便问:“请问三路人马如何布置?”
曾国藩说:“北路由多隆阿、桂明统率,沿河口、杨逻、巴河、兰溪、茅山镇东下,驻
扎蕲州;南路塔智亭任统领,罗山、迪庵、春霆为分统领,由纸坊南下至山坡,再转向东,
由金牛堡、大冶方向向江边靠拢;中路水师雪琴为统领,厚庵、鹤人(李孟群字)为分统,
沿江东下。三路大军在蕲州会合。
润芝新授湖北臬司,守土为其责任,则镇守武昌,不随军出发。”
王錱听说鲍超都当了分统,却没有自己的份,老大不快。
其实,鲍超这个分统,本是王錱的,只是刚才听了国华的话后,才临时改变主意。曾国
藩决不能容忍有人背着他,在湘勇中培植自己的私人势力。他原本极喜王錱的才能,野人山
一仗后,更器重王錱了。但后来,曾国藩发现王錱越来越心高气傲起来,常常自作主张,隐
然以湘勇首脑自居。特别是初到衡州时写招牌一事,使曾国藩很长时间心中不安。今天听到
六弟说的情况后,便断然决定,撤掉他的分统一职,派他回长沙去。曾国藩见王錱闷坐不
语,便换上笑脸,显出一副极信任的姿态,对他说:“璞山,这是温甫刚带来的骆中丞的
信,你先看看。”
王錱接过信,边看边想:既然涤师不信任我,我何不借此机会回湖南去。天下纷乱,哪
里不可冒头,何必一定要在某人手下受气?
“涤师,你让我带老湘营回长沙去吧!”
王錱这一主动请求,倒出乎国藩意外。他自思:王錱志大才高,敢于任事,此人年纪尚
轻,经过一番磨练之后,或许有可能成为一代名将。想到这里,他认为不能对王錱太刻薄,
要留个去后之思。曾国藩充满感情地说:“璞山,罗山曾对我说过,贤弟是他弟子中的第一
人。这两年来,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贤弟是湘勇营官中最有才华者之一。我一向奇与厚望。
骆中丞来信请派劲旅,我也寻思着,此事非贤弟不可。湖南是湘勇的家乡,家乡不宁,湘勇
将士何来斗志?且今后粮饷、兵员,还得靠家乡源源不断地供给。家乡对湘勇之重要,想必
贤弟十分清楚。贤弟此番回家,要独当一面,自然会备尝艰难。然自古以来,成十分之名
者,乃做十分艰难之事者,望贤弟好自为之。老湘营还缺哪些器械,贤弟自可提出,大营将
尽力补齐。”
王錱说:“老湘营的装备比其他营雄厚,不缺什么。”
曾国藩指着身后的书柜,对王錱说:“器械不缺,我就不送了。这一柜子明刻二十三史
送给贤弟,权当饯行。”
“涤师于学生恩德太厚了。”
曾国藩深情地说:“道光十六年,会试再报罢,我出都为江南之游。同邑易作梅官睢宁
知县,因过访之,从易公贷百金,过金陵尽以购书。这部二十三史,即当时所买。近二十年
来一直伴随着我,未曾一时离开。今以这部书送给贤弟,愿弟暇时浏览,磨练砥砺,成就一
代名将,一代贤臣,今后好青史留名。”
曾国藩这番话使王錱大为感动,一旁的曾国华也为之动容。王錱为自己错怪曾国藩而内
疚,站起来说:“涤师厚情,王錱领受了。王錱决不辜负涤师期望,待湖南匪乱平定后,我
即率营回归,永远追随在你老的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