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便已列入华夏版图,明代还受过朝廷封爵,怎么能说满人不是中国人呢?”
王闿运这几句话,如同石破天惊般震动了曾国藩和罗泽南等人。曾国藩坐在椅子上,斜
眯着眼睛,将眼前这位刚过弱冠的后生刮目相看。自己在执笔为文时,不是没有想到要批驳
洪杨的夷夏之论,只是不好措辞,故有意回避这个问题,着重在维护君臣人伦、孔孟礼义上
作文章。难怪檄文力量不足,看来不是气势不够,而是识见不高的缘故。“有志不在年
高”,诚哉斯言!曾国藩微笑着说:“足下高见。足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将来前程
不可限量!”
王闿运起身答谢“明公夸奖,晚生荣幸至极。请屏退左右,晚生尚有几句心腹话要禀告
明公。”
“请足下随我到书房来。”
进书房后,王闿运自己关好门窗,压低声音对曾国藩说:“晚生愚见,《讨粤匪檄》不
宜再张贴,以免有人从中挑刺,议论长短。满人入关二百年来,历代都对汉人防范甚严。明
公今有水陆万众,且皆为明公一人所招,兵强马壮,训练有素,此为我朝从未有过的事。朝
廷对此,将会一喜一惧。望明公师出以后,于此等处时时加以检点注意,免遭不测。”
曾国藩轻轻点了一下头,王闿运把声音再压低:“明公治军严明,礼贤下士,衡州有识
之士咸以为,明公乃当今扭转乾坤之人物。秦无道,遂有各路诸侯逐鹿中原。来日鹿死谁
手,尚未可预料,愿明公留意。”
王闿运这两句轻细得只有曾国藩一人听得到的话,却如千钧炸雷,使曾国藩为之心跳血
涌。他本想大声斥责一句“狂妄荒谬”,但他看出王闿运纯是一片好心,且又喜爱他的才识
过人。对这种初次相见的有为青年,他优加宽容。曾国藩采取回避的态度,不予回答,说:
“今日天色已晚,足下不必回东洲了,就在我这里留宿一夜如何?”
王闿运学的是帝王之学,本想以这番主意作为投靠曾国藩的进身之阶,见他对此毫无兴
趣,亦不便再谈下去。他极想在曾国藩身边呆一段时间,伺机再进言,于是高兴地说:“谢
明公美意。晚生拟近日到省城走一趟,不知大军几日启程?”
“明日一早出发。”
王闿运大喜:“倘蒙明公允许晚生随军同行,则感激不尽!”
曾国藩满口答应:“明日就请足下和粮台众委员同船吧!”
王闿运拜谢。
四 曾国藩踌躇满志,血祭出师;一道上谕,使他从头寒到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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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石鼓嘴到演武坪一带沸腾了。五千陆勇全部穿上一色的新装,什长以上的
官员都配上了马,刀枪晃动,战马嘶鸣。全体陆勇聚集在演武坪上,等持出征的炮响。五千
水勇全部登上新船。这些新船整齐地停泊在石鼓嘴下湘江水面上。近三百座西洋大炮已安装
在快蟹、长龙上。一个多月前还只是些不起眼的船民农夫们,现在神气十足地站在洋炮边,
仿佛已变成了勇士似的。从桑园街渡口到石鼓嘴渡口一段的蒸水上,则停泊着临时雇来的两
百多号民船,六七千夫役忙着装上最后一批粮草煤盐。
三声炮响后,塔齐布、罗泽南等人率领陆营官兵从演武坪出发,走过青草桥,向北前
进。曾国藩带着郭嵩焘、刘蓉、陈士杰、黄冕等一批人来到石鼓嘴江边,他们将在此乘船随
同水师顺流北下。
江边早已竖起一根两丈多高的旗杆,旗杆用白漆刷得发亮,杆顶端挂着一面杏黄旗,旗
上用黑丝线绣着斗大一个“曾”字。江风吹动着旗帜哗哗作响,吸引石鼓嘴上上下下成千上
万看热闹的百姓。旗杆旁边摆着一张大方桌,桌上满是点燃了的蜡烛、线香。桌边有一只空
木盘。离方桌十余丈处,临时搭起了一个帐篷,衡州知府陆传应带领衡阳、清泉两县县令和
各衙门官员,在这里为曾国藩等置酒饯行。
曾国藩在众人簇拥下,来到石鼓嘴边。因为尚在丧期中,他仍着往日常穿的黑布旧棉
袍,只是由于过度兴奋,脸上泛着红光,显得神采焕发。他双手抱拳,向四方围观人群不停
地拱手,算是对他们表示问候、答谢。山上山下发出一阵阵轰动,许多人在高喊:“曾大
人!曾大人!”曾国藩径直向旗杆边的方桌走去。方桌前早已铺好一块蒲垫。曾国藩跪在蒲
垫上,望天拜了三拜。
这时,一个团丁牵了一头水牛过来。这水牛虽然骨架庞大,但皮褐肉瘦,步履蹒跚,显
然是一头已精疲力竭的老牛了。昨天,曾国藩临时决定,要在湘江边举行隆重的血祭仪式,
吩咐国葆买一头牛来。国葆懂得血祭仪式的重要,在附近农家用高价买来一头油光水亮、高
大精壮的水牛。当国葆将牛牵到大哥面前时,曾国藩抚摸着牛背,很是满意,随后叹了一口
气,对国葆说:“换一头不能耕田的老牛吧!它还在出力之时,杀了可惜。”
于是换成了现在的这头羸牛。昨夜,这头牛被清水洗了三遍,又喂了些精饲料。清早起
来,脖子上又套上一条彩绸。
这头老牛并不明白此行是在奔赴杀场,因受过昨夜的精心款待,今晨一反平日奄奄待毙
的神态,居然扬起四蹄,欢快地走到石鼓嘴下。队伍中走出十个穿戴鲜艳、年轻力壮的团
丁,他们来到老牛身边。八个人蹲下去,二人一组,分成四组,都用手促住牛的四只脚,前
面两人,一人捏住一只角。只听见牵牛的团丁发出一声口哨,十个人同时一声吆喝,将老牛
掀翻在地。牵牛的团丁迅速从腰中拔出一把短刀来,朝老牛的喉管猛地一刺,鲜血从喉管喷
出。一个小团丁赶快跑过来,用木盆将血接住。老牛在地上四蹄乱踢,全身痛苦地抽搐着,
两只榛色大眼珠鼓鼓地望着苍天,嘴里发出一声声悲惨凄厉的吼叫。它挣扎一番,慢慢地气
竭力尽,终于平静地躺在沙砾上,再也不动弹了。
国葆过来,双手捧着牛血,走向跪在方桌边的大哥身边,曾国藩站起来,神色异常庄重
地接过血盆,将它举过头顶,缓缓地走到旗杆边,跪下,默默地祷告,然后站起,将牛血淋
在旗杆上,看着暗红色的鲜血顺着洁白的旗杆流向土中。最后,他将木盆猛地一摔。随着木
盆落地声,锣鼓声、军号声、鞭炮声一齐响起,直震得地动山摇,水波晃荡。
陆传应率领文武官员们走过来,向曾国藩敬献美酒一杯。
曾国藩接过酒杯,用手指弹出几滴落在地上,然后一饮而尽。
随之一阵欢快的唢呐声响起,陆传应后面,两个大汉抬着一面黑底金字横匾走过来,那
匾上漆着八个大字:“国之干城,民之瞩望”。曾国藩喜出望外,双手捧过,立即有亲兵过
来接了去。曾国藩拱手向陆传应道谢:“陆太守,衡州父老所送的金匾,国藩担当不起,请
太守转达一万湘勇的谢意。国藩亦将勉力为之,不负众望。”
陆传应说:“祝大人此去旗开得胜,早平逆氛,造福社稷。”
陆传应说完后,王世全也捧着一杯酒走过来说:“大人,世全受东洲书院、石鼓书院四
百学子的委托,向大人敬一杯酒,祝大人一路捷报频传,凯歌高奏。”
曾国藩笑着说:“国藩与全体湘勇深谢东洲、石鼓两书院学子的美意。”
从世全后面也走出两个青年学子,抬着一块蓝底白字横匾恭恭敬敬地送给国藩。国藩看
时,那匾上也是八个字:“剪灭邪教,卫我孔孟”。曾国藩也高兴地收了。
锣鼓军号鞭炮声又响起,曾国藩与衡州官员、东洲石鼓两书院学子,以及衡州城里昔日
的亲朋好友和半年来新交的各界人物,一一告别,满怀着壮志将酬的豪情,迈着稳重的步
伐,向停泊在江边的拖罟走去。
正在这时,一骑飞马从北边奔来,踏过青草桥,直向石鼓嘴冲去。快到欢送的人堆边
时,马上的人高喊:“曾大人接旨!”
曾国藩此时正走在跳板上,猛听得“接旨”声,赶紧停下脚步。飞马已来到江边,马上
坐的是巡抚衙门的聂巡捕。聂巡捕跳下马来,对曾国藩说:“请大人接旨。”
曾国藩回到岸上,望北跪下。聂巡捕摊开圣旨,高声念道:
“前任礼部右侍郎曾国藩轻信一面之辞,为革职降级业已亡故之前湖北巡抚杨健请入乡
贤祠,实属大干律令,部议革职严办。朕思曾国藩将统率湘勇北上剿贼,改为降二级留用。
钦此。”
聂巡捕念完后,江岸所有为曾国藩送行的人莫不惊愕万分,一齐望着跪在地上的着国
藩。只见曾国藩脸色铁青,两眼冷漠。他机械地说了声“谢旨”,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
来,整整衣袍,昂首向跳板走去。
拖罟缓缓启锚,水师按预定时间启程了。望着渐渐远去的衡州府城,曾国藩对此时忽然
接到这样一道圣旨百思不解。
即使那份奏请完全不当,也不至于受这般重的处分,何况那份奏请用辞极为稳当:“名
宦以吏治为衡,乡贤当以舆论为断。”既然原籍舆论尚可,以一故巡抚而入乡贤祠,又干了
哪条律令呢?更何况其孙今日有功于国!昨日王闿运书房密言浮现在曾国藩脑海里,莫非是
出于王闿运所指出的那个缘故?
想到这里,曾国藩从头寒到了脚。在一万湘勇喜气洋洋,充满着升官发财的热望时,曾
国藩的心头却蒙上一层浓厚的阴影。
五 定下引蛇出洞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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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湘军首领石祥祯是翼王石达开的胞兄,今年二十八岁,长相酷肖翼王,英俊雄壮,是
太平军中一位杰出的青年将领。
他手下三个副手,个个勇敢忠诚,三万将士能征惯战。这是一支真正的雄兵。这次过洞
庭南下,除服从于整个西征战略部署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为战死在长沙城下的西王萧
朝贵报仇雪恨。
曾国藩从衡州出师的当天,石祥祯带领三万将士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攻下岳州府,知府
贾亨春弃城逃亡,巴陵知县朱燮元投井自尽。接着华容、湘阴等县相继攻克。整个湘北,大
半都在征湘军的控制下。
大半年来隐藏在连云出的周国虞三兄弟和幸存的六七十号征义堂骨干,在失败中总结教
训,明白了溪涧之水只有汇入江河才能掀起波澜的道道,当他们听到太平军重回湖南,在湘
北一带闹得热火朝天的消息后,遂一致决定投奔太平军,接受太平天国的领导,加入拜上帝
会。石祥祯、罗大纲等热情接纳了这批迷途知返的兄弟,并请周国虞参加征湘军的领导。
周国虞对湘北地形很熟悉,指出湘鄂交界之地的羊楼司地势险峻,宜在此处打埋伏。石
祥祯欣然接受这个建议,并由此而拟定了一个作战方案。
离开长沙半年之后,统率连同夫役在内,水陆约二万人马的曾国藩,在朱张渡码头登
岸,从小西门再次进入长沙城的时候,正是征湘军控制湘北,对长沙和全省形成巨大压力之
际。湖南巡抚骆秉章必须依靠这支力量,他亲率文武官员数十名到小西门外迎接,只有鲍起
豹借口军事紧急未来。朝廷终于准许了曾国藩的所请,以塔齐布为长沙协副将,取代清德的
地位,鲍起豹认为这是对他的一次重大打击。当前天在湘潭舟次接到这个上谕抄件时,曾国
藩也的确认为这是他与鲍起豹较量的一次大胜利。这个胜利,将降二级处分的那层阴影大为
冲淡。“皇上对我毕竟还是相信的。”曾国藩心里想。
只在长沙停歇两天,曾国藩便率领湘勇分别由水陆两路向岳州进发。离城只有三十里
了,探马报,岳州城三万长毛已卷旗退出城去。曾国藩一行兵不血刃地进了岳州城。真个是
旗开得胜!全体湘勇莫不高兴万分。
第二天清早,先锋王錱、李续宾带着一千号勇丁,兴冲冲地沿着岳州到武昌的大道进
发,两天行军途中未见半个征湘军影子,必定是望风而逃!从王錱,李续宾到每个勇丁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