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瑶的手茫然搓着袖口,粗布裙裳被揉得皱巴巴,眼泪顺着清瘦苍白的脸颊落下,她哽咽道:“楚二哥,我错了。”
楚瑜背对秦瑶,闻言眸中无波。
秦瑶啜泣道:“楚二哥,是我错了……以前都是我不懂事,不知哥哥你一片苦心,如今……如今我……”
李恣皱紧眉头,方才不知这女子是谁,如今确是叫他隐约猜出一二来。他悄悄看了眼楚瑜,却见对方毫无情绪,没有半分动容。
秦瑶用手背抹了把泪,将这几年来心底想说话的一股脑说出来:“楚二哥从前总叫我莫要骄纵张扬,我不肯听,只当你阻我前景,委实是我糊涂混账。秦家败落,那些高门贵女一个个落井下石,无人肯惦念半分往昔情分。我同母亲回了本家,族里一个小小庶出姑娘都能随意欺辱我们……半间柴房,挡不了风避不了雨,我只能和母亲靠着族里的救济勉强讨口饭吃……”
没了父兄,母亲又成天只是以泪洗面,族中人人欺凌,秦瑶只觉得无枝可依,如今见了楚瑜,竟是有种见了亲人的感觉,只想将满腹委屈吐尽。
“后来族长为了一己私欲竟是将我嫁给人当妾……”秦瑶说着眼泪又忍不住砸了下来,她是堂堂侯府嫡女,父亲是将军,哥哥是侯爷,如今却要沦落到做妾的地步。
楚瑜闻言低笑一声,极短,却让秦瑶头埋得更低,无地自容。
是,秦瑶承认,自己当时是动心了。她宁愿做妾也不想过那样贫苦被人欺辱嘲笑的日子……故而做妾虽让她心下不甘,却也未必是多么不情不愿。
秦瑶咬了咬下唇,忽然跪下身去,哭道:“楚二哥我真的知道错了,自从嫁作人妾,我……我何曾过过一日舒畅日子,我宁可回本族过食不果腹的日子,也不愿在夫君眼中只是个玩物一样的东西,被百般作践。”
原本夫家虽然看不起她的出身,好歹秦瑶有几分姿色,夫家还是颇为中意的。可秦瑶改不了骄纵脾气,又丝毫不识大体,未过多久便被夫家厌弃。夫君又纳了几房美妾,秦瑶就彻底成了无人问津的旧履。
大灾之年,夫家将秦瑶母女直接扔到了庄子上自生自灭,生死不问,也不曾给过休书。嫁出去的女儿本族不肯收留,如今竟是沦落到靠赈灾粮糊口的下场。
泪湿透衣襟,秦瑶哭得上下不接:“楚二哥,我不敢求你原谅……我自知咎由自取,只求楚二哥万万保重自己。”
李恣看到楚瑜睫毛猛地一颤,随即一双眸仍是无悲无喜。
秦瑶说完,仍是不起身,只是跪着仰起头来,看向楚瑜。
楚瑜从始至终无言,他不知该作何对答。虽从往严厉,只是希望秦家人安好,应了老侯爷的誓,当做自己妹妹教养。如今秦家落到这个下场,何尝不是自己曾经太过自负。
既已和秦峥一刀两断,再无立场去说些什么,任何话都无关痛痒,无足轻重。
安慰出口,既安慰不了秦瑶,也安慰不了自己。
责备出口,不过是两相痛苦更甚,实无意义。
如此,便罢了,罢了。
楚瑜要走,方才迈出一步,脚上一阵剧痛从脚踝沿至整条腿,当即身子一软,险些摔下身去。
“先生!”李恣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楚瑜,却见楚瑜只是皱着眉心,低头看向脚踝处。
李恣矮下身去,半跪楚瑜身前,小心卷起他半截裤腿,用袖口脚踝上溅上的泥点擦干净,用手稍稍一碰,这才知道楚瑜脚伤这般严重。
“先生脚崴了,不能再走了。”李恣当机立断,道:“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必须要快些回去找大夫看看才行。”
楚瑜点了点头,不等说什么,眼前猛地一晃,已经被李恣抄过腿弯打横抱起。
“青葙,放我下来。”楚瑜倒抽一口凉气,不肯被李恣抱着。
“先生不要逞强。”李恣不肯依,执意抱着楚瑜就要走。
楚瑜身子不稳,下意识地伸手环住李恣脖子,越过他肩头,这才看见一脸怔怔的秦瑶。
秦瑶见楚瑜看她,眼圈更红,只能匆匆起身冲他深深一礼,无地自容转身掩面哭泣而去。
楚瑜看秦瑶这反应,愈发觉得自己和李恣太过不妥,挣着要自己下来走。
“先生莫要再推了。”李恣有些委屈道:“学生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若是再摔了先生,恣今日就不要回去了。”
楚瑜撑着脑袋,不肯贴在他怀中:“又不怪你。”
“是我手上没轻没重,伤了先生。”李恣闷闷道。
楚瑜见他这般自责,于心不忍,不好再推拒他一番好意,只得道:“无事……应是没有伤到骨头的,不挨着地倒也不疼。”
李恣没有说话,半晌才道:“先生……方才那女子……”
楚瑜一怔,微微低下头去,轻声道:“人各有命。这是我的命,那是她的命。”
从前他就是不肯信命,以为自己能够逢山开路遇水填桥,为自己为秦家创出一条康庄道。可到头来,不过是一方泥泞歧路,越走越远。
如今,若还是不信命,他还有什么可信的?
李恣动了动唇,有些话没说出口。
……
待两人归府,楚瑜方才知道自己话说的太早,并非是脚上不痛,而是痛到麻木,感觉不到了而已。
大夫检查后,断言不仅伤了筋骨,还伤得相当重。
楚瑜坐在床沿,身上的粗布衣袍已经换了下来,一件天青袍子披在肩头,长发刚刚洗过,湿漉漉的顺着肩头垂下,蜿蜒在腰间,身上玉蚕袍子被提起放在膝头堆积层层如雪,一双匀称双腿露出大半,绷紧时候可见骨线优美,一双白玉雕砌般的双脚安静放在小绣墩上,每一方脚趾甲都泛着淡淡的粉白。
“我方才说的李大人可听清了?哎,李大人?”大夫吩咐完之后见李恣只是垂头走神,不由得轻轻推了推他。
“啊?哦。”李恣回过神来,赶紧点了点头。
大夫不放心道:“正骨有些疼,大人一定要抓紧了二爷的腿,否则二爷忍不住挣起来,怕骨头会歪,到时候免不得疼二回。”
李恣认真记下,小心在身上搓了搓手,将手心的汗擦去,稳稳握住楚瑜脚踝之上的小腿。
楚瑜的腿有些微凉,衬得李恣手心滚烫。
“二爷,忍着些。”大夫说完,给李恣使了个颜色让他抓紧。
楚瑜看着大夫握住他的脚踝,下一刻只听见骨头的咔嚓一声脆响,剧痛让他猛地闭上眼睛,搭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攥紧床褥,一地冷汗沿着尖巧的下巴滴落下来。脑子一瞬空白过后,重重喘息两声,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李恣忙掏出帕子小心擦去楚瑜脸上的汗,一旁大夫小心用轻木固定绷带缠好,又叮嘱了半天才退下。
“先生休息会儿吧。”李恣扶着楚瑜躺下。
楚瑜满是倦意微微阖眸,轻声道:“你下去吧。”
李恣本想守着楚瑜,可又不敢违背师命,只能一步三回首地退下。
听着门吱呀关上,楚瑜才缓缓睁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的帷帐。良久后,他伸手将李恣方才为他擦汗的帕子从枕边拂落地上。
洁白的帕上带着木香,孤零零飘落在地,像是无人问津的心意。
“何必错付。”
楚瑜的叹息轻得如同桌案上的袅袅檀香,散在屋中转眼寻不见。
※
金銮明堂,陛下忍无可忍。
户部尚书月中请假,据说阴天下雨腿疼得走不成路。 燕承启,准。
好歹月末了,就算是意思意思也得报个到吧。结果人没见着,又递过来洋洋洒洒的一张请假条。
三个字,脚崴了。
燕承启有小情绪了,这种旷工行为实在是太过分,看得大家都很眼红,绝对要抵制这种摸鱼风气。还不等燕承启想出办法来,楚茗已经先一步回国公府看望弟弟了,见弟弟身子孱弱至此不免心疼,干脆住下。
燕承启搭了半条命才哄回家的皇后,自是不可这般眼睁睁看着溜走,只能大手一挥,假期,批。顺带着去太医院挖了一批极品药材,忍着肉疼送了过去。
楚瑜对此依旧回了一张洋洋洒洒的折子。
三个字,谢陛下。
然后这里疼那里疼,拉着相别多年的兄长住了小半月才罢休。
燕承启觉得这样下去户部尚书要无法无天了,可偏偏君臣怼了多年他都落于下风,实在没辙。
直到边关传来战报数封,待看到一个久违的熟悉名字时,燕承启骤然一个激灵。
天也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