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板上除了一盏华丽的吊灯,再也没有别的,任敏哀伤无力的双眼,空洞洞地注目着上面,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一个意思表示都没有。苍图坐在任敏身边,握住她一只小手,像观看一尊植物般焦虑地望着。
“没事了,什么也不要想,我会去处理那些事情,会让他们……”不等苍图把话说完,任敏被握住的小手,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猛地抽了出去,攥成紧紧的拳头,拼命往身子底下缩。
苍图惊愕地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任敏这是怎么了,甚至以为自己不小心捏疼了她,可看到任敏的情绪莫名波动,这才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什么,令她感到害怕了,忙试着更改话题,捡些轻松愉悦的说。可是,他又想不起究竟还能有什么事谈起来能够令人轻松愉悦,追溯云南家乡的美好回忆,或许会令她想起惨死的爹爹,反而更加伤心。自从灾难发生在她们家院子,她受得刺激太大了,接踵而来的苦难,就连苍图自己也觉得透不过气,又何况一个天真稚嫩的小姑娘。
想了好一会儿,他勉强绽出一个微笑,又极为小心地试探着说:“哦,刚才医生说过了,会帮你把牙齿补好,你会像从前一样,很讨人喜欢地微笑,吃任何你喜欢的……”然而这一次,任敏的情绪似乎更加激动,两只空洞的眼睛猛地紧紧闭上,嘴唇和眉宇一齐向下痛苦地拉着,仿佛苍图正说着令她极为厌恶的话。
苍图内心随着任敏这种反应被刺痛了一下,也瞬间明白了原由。任敏在讨厌他,准确地说,是在憎恨他。这一点,苍图完全没有料到,或者说是忽略了这种可能,因为他从没想过这些,保住任敏的性命以及复仇的信念,像吗啡一样在他血液里无时不刻不在沸腾。他满以为任敏会像从前那样,摇着他的胳膊,喊着苍图哥哥去教训那些坏人。可是他错了,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就在那三个杀手踏进她家院子,说明了来意之后;更或许是在丛林里,绝望地遭受血腥小丑的残酷虐待。总之,苍图的心像个花瓶一样,被意外地敲碎了,仿佛整个天花板塌陷下来,压得他呼吸都不能自已。
“我来看护任敏,你下去吃点东西。听刚才的酒保说,有三个家伙喝过头了,正和其他客人的老婆胡搅蛮缠,兴许就是皮基卡他们,去看一下吧,别让这些家伙闯祸。”唐休搓着手进来,鼻梁上横着一片邦迪,样子有些着急,但声音却很柔和。
“我回来之前,一步也别离开!”苍图叮嘱了一句,快步走了出去。
唐休站在任敏旁边,露出一副大男孩的阳光笑容,略带戏谑地说:“任敏,你好啊!还记得我吗?是我一路背着你来着。我叫唐休,苍图一定对你提起过我……唉,当初真不该把你留在澳大利亚,误以为那里很安全,记得我们离开的时候,苍图千叮咛万嘱咐,要那里的医生照顾好你,还把所有的钱都给交了医院,那个时候的我们,简直就像穷光蛋。呵呵,不过现在好了,咱们有钱了,抢了足够的钱,就要去美国啦!”
似乎感觉到苍图已经走开,任敏微微睁开眼睛,但还是老样子,空洞洞地盯着天花板。唐休就像一团空气似的,在她床边手舞足蹈地说着,却丝毫牵动不了她的注意力。
尼克早上出门的时候,刻意在胸前别了一朵小花,他来到美国驻秘鲁使馆的门前,望着冉冉飘荡的星条国旗,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平复内心的激动,四顾张望着朝里面的台阶上走去。
宽敞干净的大理石雕花客厅里,一名金色卷发的中年妇女,戴着金丝眼镜,正捏着一枚小剪刀在专注地修剪菊花。尼克崭新的皮鞋,在地板上有些蹩脚地摩擦着,一时还难以适应眼前这到处充满祖国气息的环境。
女领事的目光从尼克坚硬的皮鞋一直打量到他漾着激动的蓝眼睛,注意到这名男士深陷的眼窝有些湿润,职业嗅觉令她马上预感出什么。“哦,先生!您也喜欢菊花?”
尼克有些局促,赶忙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前那朵金色的小蒲公英花,一时仓促地说:“哦,是……当然……这其实……是我在酒店随手摘的一朵蒲公英……”
女领事风趣地笑了起来,“当然,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帮你换上一朵。我想,这也正是你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原因。”
尼克这才恍然觉出,女领事在故意开玩笑,缓解他的紧张,不由暗暗钦佩这位女外交家精湛的行政技巧。
“我是美国人!”尼克有些激动,脱口而出。
女领事宛然一笑:“当你走进这所大院,你就已经来到了美国!我远离丈夫和孩子,每天呆在这里,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帮助每一个踏出国门的美国人。来,请这里坐,把你的需要告诉我。嗯,先等等,要喝点什么?咖啡?白兰地?还是茶?”
“哦,谢谢,请给我一杯水。”尼克坐在沙发上,将两只冒汗的手插进膝盖中间。
女领事起身倒了一杯清水,放在尼克面前,然后用一双渴望倾听的眼睛望着尼克。
“我想回国!我遇到了点麻烦!”尼克垂着头说。
“这很简单,不会耽误多久。请把你的护照给我,我得让程序快些运作起来!”女领事坦然地说。
尼克赶紧抽出双手,在上衣口袋费劲地掏着,嘴里仍小心作着解释:“不只我一个人,还有我的妻子。”
女领事微笑的嘴角忽然一沉,因为她赫然看见,尼克袖口露出的手腕上,尽是绳索留下的一道道悚人的疤痕。她不禁又看到,手忙脚乱的尼克,那被扯歪领口的白色衬衫里面,竟是瘦得异常骇人的锁骨,简直和一具木乃伊干尸相差无几。
尼克将掏出的一张纸条,摊在桌子上推给女领事,但女领事惊讶的目光,却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并不在意触到手边的纸条。尼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的护照在五年前就被人烧掉了,连同妻子的一起,被他们烧掉了。哦——这上面是我和米莎的个人信息。”
女领事这才眨了眨眼睛,果断而坚定地说:“你做得很对!”
尼克顿时茫然,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你应该到这里来,应该让我们帮助你。我想你一定受到了不公正对待,还有您的妻子。”
尼克又垂下了头,忍住涌上脑门的痛苦与委屈,喃喃地说:“是的,她受到了最严重的伤害!”尼克颤抖着端起水杯,凑到哆嗦的嘴唇上喝了一口,把他和妻子在五年前进入亚马逊丛林后遭到的劫难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出来。
女领事听得不能自已,等到尼克说完,擦湿眼泪的纸巾在她手边已经堆得像小山。
尼克将两只沾满泪水的枯干大手在裤子上抹了抹,稍稍调整了情绪,对女领事说:“我出生在洛杉矶,你可以打电话过去,当地的民政局会告诉你,我和妻子之前在美国的一切。”
女领事抹着眼角的泪,抿着嘴唇露出一个鼓舞的浅笑,“谢谢你,尼克!你把这些常人想都不敢想,像地狱一般的遭遇告诉了我。实际上,你的诚实已经令我相信你是个美国人。不过,恕我直言,我得按美国的法律和程序办事,我会给洛杉矶方面打电话的,会尽我所能,尽快让你回到美国!”
尼克站了起来,握住女领事的手,“谢谢你!我不得不重申,请不要把这些事情说出去,我和妻子都不想再被人打扰。还有我那几个朋友,他们在最危难的时刻,没有抛弃我和米莎,更没想过放弃我们,是好样的。所以我不想再给他们惹来麻烦。”
女领事欣慰地笑了笑,握紧尼克的手,“这一点,我非常理解。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