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日子很平静。每日帮着大嫂洗衣做饭,带着小冬下山玩耍,回来的路上顺便摘点野菜,晚上再吹吹笛子,这就是一天了。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快四年了。
当初我伤得那么重,也是出乎我自己的意料的。
北上的时候,二师兄给我的药里,就有药能让人昏迷,脉搏无,造成死亡的假象。我后来想,师父肯定知道我家出事,必然会派师兄们来寻我的。我自从知道萧政打算豢养我,便决定通过这个办法逃生。
药用蜡皮包着,藏在衣服的腰扣里,连草儿都没发觉。只是后来看我爹和弟弟惨死,心智大乱,忍不住冲了过去,中了一箭。药效发作,混合着体内本身被下的药,竟然产生了毒性,加上经脉被封之下又被重伤,若不是师兄们来得及时,把我从棺材里救了出来,我怕是真的等不到活埋就先咽气了。
记得自己幽幽转醒时,看到的是师父苍老憔悴的面容,是大嫂师兄们松了一口气的欣喜笑脸,我又欢喜又难过,很想哭,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以前总听说书的讲故事,说某某英雄,少时不幸,家破人亡。听了那么多,却对那家破人亡并无具体概念。而如今真真切切降临到了自己头上,才发觉,这其中的痛苦和恐慌,简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后来我和师父说,以前总想着离开京城那个家来山里,觉得那里太压抑。可等京城里的那个家没了,才发觉自己茫茫然一片,找不到归路。我说,我以后就是无家可归的孤儿了。
师父摸着我的头发,语重心长道:“小雨儿,以后师父这里,就是你的家。永远都不会变的。”
我缠绵病榻的那大半年,若不是没有师父他们陪伴在我身边,我怕也支撑不过那拔毒之苦。现在想来,当初爹送我进山拜师,还真是在无意中为我寻了最好的去处。
我醒后,大师兄就告诉我,说我家人的遗骨,也已被我家旧部安葬了。皇帝在我爹的身后事上显现出的巨大的仁慈真是让我有点意外。
大师兄还说,皇帝说我北上时保护公主,取回国宝有功,将我厚葬在了一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
我听了啼笑皆非,问:“他没发觉棺材里的不是我?”
夏庭秋得意道:“我的易容术,天下无人能及。下葬前他们还特意打开了棺材看过的,都没发现异常。”
我说:“天气热,尸体早发臭了,也难为他们居然还有胆量再看一眼。”
说笑着,心里已经很平静了。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瑞云郡主,也没有了陆棠雨,我宛如重生。
天气越来越热了,小冬便天天缠着我要下山玩水。其实家门口就有水潭子,他偏偏不爱,就是想同小伙伴们在一起耍罢了。
大嫂说我多动动对身体好,便默许了我带着小冬下山玩。我这人也挺孩子气的,和那些小萝卜头一起挖野萝卜,烤红薯,还教他们做陷阱捉小动物。
孩子们都很喜欢我,喊我棠姐姐。其实我今年已经二十有二,已是不小了。若是成亲早的女子,在我这年纪,孩子也有四、五岁了。
只是成亲嫁人这种事,我已是不再去想了。
过了大半个月,一日大师兄在吃饭的时候说:“明天师父就出关了。阿雨你们收拾一下,准备迎接他老人家。”
所谓的收拾,也不过是把师父的房间打扫一下,再重新把道袍换上。
师父在山顶闭关。那里终年积雪,师兄们以太冷为由,就没让我跟着去。我带着小冬在院子里喂鸡,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果真听见外面一阵熙攘,然后一个满面红光的小老头窜进了院子里。
老头子进门就嚷嚷:“酒呢?我的酒呢?几个月没喝的,真是谗死我老人家了。”
我笑着看他在厨房里转,“您老一出来就找酒呀?酒没啦,都被二师兄喝光了。”
夏庭秋黑着脸把我一脚踢飞,然后从地窖里搬出酒坛子来。
师父拍开泥封,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这才喘过气来似的,感慨道:“终于舒服了。”
我爬了回来,腻过去搂着师父的胳膊,“师父,我好想你哦。”
师父笑眯眯地摸了摸我的头,“小丫头又闯祸了?”
大师兄冷哼道:“她敢?她上次闯的那个大祸都还没收拾完呢!”
师父捏着我的手腕,把了一下脉,露出放心的神色来,“明明好多了嘛。开始练内功了没?”
“大嫂说再过几天就可以开始试一下了。”我颇为得意,“师父,你不在的时候我都很乖的。我还教小冬算术。”
“师公!”小冬也跑了过来。
师父见了徒孙,一把将我丢开了,抱着孩子亲热。
我趁众人不注意,悄悄向酒坛子靠拢。
后山的猴儿酒啊,去年秋天搜集来,放了一年,正是最香醇的时候。隔这么老远,光闻着就醉了。
我手还没伸到酒坛上,一只道靴从天而降,将我一脚踩趴在地。
夏庭秋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朵下了,脚下使力,把我碾来碾去。
“胆子不小啊,身体这么烂,众目睽睽之下,居然还敢偷酒喝。”
我虽然内力失,可是武功招数还在。我心下大怒,一个打滚从他脚底逃脱,也不站起来,而是抱着他的腿,猛地一抽。夏庭秋也砰地一声倒跌倒在地。我一个鲤鱼打挺,跳到他身上,曲肘朝他膻中打过去。
夏庭秋一声惨叫,“你……你……好毒……”然后倒地不动了。
“大魔王死咯!小姑姑好样的!”小冬拍手,“小姑姑力战大魔王”一直是他最爱看的一出戏。
我笑呵呵地跳起来,拉着师父就走,“走,我早上下山从刘婆那里买了烤鸭,已经切好了放在树下了。咱们喝酒吃烤鸭去!”
夏庭秋死而复生,坐起来道:“陆棠雨,你今天负责喂鸡的,别又跳票了!”
“知道啦!”我应了一声。
夏庭秋在后面揉着肚子,“死丫头下手那么重……”
榕树下的竹台上,我和老头子一人占据一张竹椅,他吃烤鸭我嗑瓜子。
水上有凉风,吹得人很舒服。师父一边啃着鸭腿,一边说:“还是家里暖和。老人家我在山顶都快冻成石头了。”
我说:“您老要怕冷,还去那闭什么关?屋里后山的老狼洞也可以用来闭关嘛。”
“你懂什么?那里清静,又接近上天,那样才能悟道。老狼洞,亏你想得出来。”
我拍了拍衣服的瓜子壳,“我说,师父,三嫂快生了。我现在身体也已经很好了,我想到时候去看看。”
“是该去看看。”师父笑道,“你三嫂会给你添一双侄女呢。”
“您算出来的?”
“怎么?不信我啊?”老头子用他油腻腻的手拧我的脸。
“啊呀呀!”我叫着跳开,“我都多大了,您还这样。二师兄就是跟您学的。我说,我长不漂亮,就是被你们两个给拧的!”
“胡说。”师父道,“我们小棠儿最漂亮了。”
我笑,“漂亮能做饭吃?您老人家吃完了鸭子,赶紧去洗澡吧。几个月都没洗澡了,味道能熏死苍蝇了。”
老爷子啃着鸭脖子,忿忿道:“说你师父臭,真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