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像是被挖了一个大洞,有一把带刺的大手抓住了心,将它猛地扯了出来。顿时鲜血弥漫。
我蜷起身子,抱紧自己,泪水滚落下来,打在地砖上,溅起一个个深色的小圆斑。
有人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可我呼吸却越来越急促,渐渐喘不过来,嘴里涌上一股腥涩。
视线开始一阵阵发黑,看不到东西,听不到心跳。耳边听到的,是高楼华厦轰然倒塌的声音,仿佛山崩地裂。
我无处可逃,只有任由那崩塌的碎石尘埃将我掩埋。
掌灯时分,萧政终于出现了。
他脸上略带一点疲惫,关切地说:“听说你下午吐血了。我已经叫人给你把药停了,那药的确伤人,你情绪又难免激动。”
我缩在床角,一动不动。
萧政看了看我,摇头笑笑,“你早知道会有今天的。不然你一早就会求我开恩,放过你父亲了。”
我低垂着眼帘,“陛下是专程来看我反应的吗?那可惜你来晚了。下午我又抽风又吐血的,精彩极了,你没赶上。”
“到这时候,嘴还这么利。”
“小女身无长物,也就有点牙尖嘴利罢了。”
萧政笑问:“恨我吗?”
“恨。”我望向他,扬眉道,“更恨自己。恨自己太无能。也恨我爹,恨他缺心眼。他当初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一个深沉阴险的人?”
萧政的嘴角抽了抽,“棠雨,其实我们都身不由己。我不除你爹,即使他不反,他的党羽也会怂恿他反。我才是江山之主,我只有先下手为强。”
“斩草除根,你放了我,不怕后悔?”
“你本来就不在计划之中。”萧政笑得温柔多情,“当初把你打发去北辽,就想在你回来之前动手。没想准备不够,一拖再拖,你就已经回来了。”
我啼笑皆非,“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是生得沉鱼落雁,还是温柔婉约?”
萧政微笑,说:“我喜欢你率性真诚,敢作敢为。就像一团明亮的火,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萧政伸出手,把我的手拉了过去,合掌握住。他手掌微凉,却十分有力,我挣扎了一下挣不开,只好由他占便宜。
“棠雨,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不要紧。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灯光烘托得萧政轮廓分明,俊美雅致,目光柔情似水。他又是九五之尊,对着我这般深情款款,我却只觉得毛骨悚然。
小时候听民间故事,蜘蛛修炼成精后,就会编织一张大网,把人网起来慢慢吃。我觉得这萧政就像是一个蜘蛛老妖,布了这天罗地网,要将我一身困在其中。
萧政起身离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横,掀被子下床,直直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萧政来拉我,我挣脱开,朝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我低垂着眼,用我从来不曾用过的轻软婉转的语气道:“陛下,本国民俗,长者逝,必有子女服其终。小女乃家中长女,又常年在外,未曾服侍于父亲膝下,心中十分愧疚不安。只求陛下开恩,允许小女明日去刑场,目送家父最后一程!”
萧政站在我面前,默不作声。我只看得到他的衣摆和宫靴的一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才从上方传了下来:“准了。”
我磕头谢恩,萧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草儿过来把我扶起。
我问她:“当初我那件衣服呢?那是我娘亲手缝的,我明日想穿。”
草儿去把我家出事那天,我穿的那件衣服拿了出来。衣服洗过又熨过,袖口的血迹已经没了。我仔细摩挲了一番,见衣服整理得很好,腰带上的盘扣也还在,满意地点了点头。
次日天气闷热,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湿得滴得出水来。天空盖着一层半厚的云,太阳偶尔露出一个轮廓,又转眼被云遮盖了去。
我换了衣服,仔细梳好头。
廖致远已经在外面等着我。他今日也做平民打扮,侍卫则做车夫,赶了一辆不起眼的青帐小车。
草儿半扶我,半挟持着我上了车。
车走得慢,小半个时辰才走近菜市口,然后又走不动了。
到处都是人,四面八方涌来的民众早已经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有城外农户,有井市小民,也有文人商贾。半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大媳妇和老妈子在旁边说笑着,就像是来赶集一般。
赶集月月有,砍一个王爷的头,却不是每个月都能见着的。
草儿在我头上披了一块纱巾,这才扶着我下了马车。
侍卫带着我们从小路绕了一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正是已经清过人的菜市口。
邢台已经立好,周围官兵把守,闲人无法靠近。
廖致远扶我站在一处商铺的屋檐下,说:“这里人少,看得也清楚。”
说得好像我们是来看戏似的。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角落里,听到旁边几个文人打扮的男子在议论纷纷。
“魏王多行不义必自毙,有今天这个下场,也是活该。”
“听说从魏王府里,抄出黄金万两,珠宝古玩无数。真乃国之巨贪啊。”
“可怜魏王的女眷。那晚晴姑娘,可是京城出名的才女,据说又生得闭月羞花。这下香消玉损,不知道多少男子要扼腕叹息了。”
“对了,听说北方草原王千里加急,修书于陛下,求陛下饶恕瑞云郡主的性命。”
“可有这事?”
“听说是郡主北上时,同他私定了终身,本想回来求魏王同意这门亲事的。没想亲事还没临门,祸事就已经进了家了。”
“那郡主都已经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嗨,不过一个女人而已……”
我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隐隐感动。
莫桑倒是讲信用之人。虽然我从来没把他儿戏般的许婚当做一回事,可他是真的说到做到了。
可惜我和他,估计是没缘分了。
人群里突然沸腾起来。我抬起头,隔着白纱,见士兵远远地押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从门里走了出来。
我眼睛被刺得生痛。
那就是我爹。
日几未见,我爹瘦了些。他身穿囚服,头发还算整齐。虽然士兵推搡着他,他又带着镣铐,可身躯依旧挺拔,步履从容不迫。虽是赴刑场,却犹如闲庭散步一般。
我苦涩一笑,眼泪火辣辣地疼。
又见一个小孩子被侍卫牵了出来。孩子似乎已经被吓傻了,不哭不闹,目光呆滞。
旁人低声议论:“那就是魏王的小世子。”
“可怜。几岁的孩子……”
“只怪生错了人家。”
侍卫推了一把,弟弟噗通跪在我爹身边。我呼吸一紧,像是被人一拳捶中鼻子,眼泪滚落了下来。
弟弟幼小乖巧,家里谁不拿他当心尖上的肉。如今娘死了,他就被人这样推来扯去上断头台。
“姑娘,还好吗?”草儿悄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把她推开。她闭嘴,安静地站在一边。
礼号响起,皇帝驾到。众人下跪行礼,高呼万岁。
只见萧政带着文武官员,登上城墙看台。隔着这么远,也看不清他。不过他的表情,想必真是得意志满的。
底下看刑台,礼部尚书也已就坐。
将近午时,天气越来越闷热,仿佛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一样。围观的人都汗如雨下,叫骂之声却依旧一声高过一声。听下来,仿佛人人都与我们陆家有不共戴天之丑,天下只不幸,也尽可算在我爹头上。
我望着邢台上我略显佝偻的爹,又看着我弟弟幼小的身影,觉得一片苍凉。
二十五年的繁华,换来的是我们陆家的断头台,和萧政的天下太平罢了。
我晃了晃,朝前走去。
“姑娘!”草儿伸手拉我。
“算了。”廖致远说,“走近点无妨。”
我一步步向刑场边缘走去。大理寺的士兵极不客气,□□一指,对准了我。
廖致远向前一步,将我护在了身后。
那士兵认得他,赶紧收了抢,自动让出了个缺口。
我从廖致远身后站出来,就听到午时鼓声大作。
吏部尚书手执红签,微微一顿,然后将其抛了出去。
爹和弟弟被按倒在邢台之上。人群的欢呼声中,我看到两个刽子手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砍刀。
廖致远就在这瞬间将我抱进怀里,手捂上了我的眼睛。
我感觉到他掌心的冷汗浸透薄纱,耳边万籁俱静,下一个瞬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我的身子软软倒下。
廖致远抱着我,焦急地呼喊:“陆姑娘?陆姑娘!草儿,药呢?”
“在车上。奴婢这就去拿!”草儿转身跑开。
我眼角余光看她跑进人群,消失不见了。我骤然跳起来,猛地一把推开廖致远,越过卫兵,冲进了刑场里。
脚还很虚软,可我憋着一股气,拼着微弱的力气,朝着邢台奔跑过去。
身后传来呼喝之声,然后是士兵拔剑的铮铮声。我听到廖致远在大喊:“住手——”
后心突然一凉,然后一股钻心剧痛席卷而来。那支箭似乎将我射穿,巨大的力量将我扑倒在尘土之中。
身下一片温热粘稠,那是我父亲和弟弟流出来的鲜血,混合着泥土,混合着我自己的血,沾满我的前胸。
我喘息着,努力向前爬。
爹的头颅就落在前方不远处,面容平静。
有人冲到我身边。他们在大声喊着什么,慌张失措。
我被抱了起来。后心的剧痛让我□□出声。
“陆姑娘……”廖致远焦急地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睁着眼,视线里的景物却一点一点黑了下来。
好痛,好累……
“别!陆姑娘,你坚持住!太医!太医——”
“这,这……瑞云郡主?”有老臣惊呼,“廖侍郎,这你如何解释?”
我苦笑,呛咳起来,人因痛到几乎麻木了。
这还真不是廖致远的错。他是被冤枉的。
廖致远小心翼翼地抱着我,不住说:“没事的。陆姑娘,你会没事的!”
我心想他其实也是个温柔的人,只是以后再没机会和他相处了。
身体愈发觉得冷,服下去的毒也终于发作了。我在廖致远的怀里抽搐着,腥浓的液体从嘴里涌了出来。忽然觉得气息一空,我浑身放软了下来。
“陆姑娘——”廖致远惊恐地大叫。
一片昏暗的视线里,见到那个黑袍金冠的男子正大步朝我奔过来。
我本想说一句:萧政,我绝不顺你的心。
却再没了力气。
有人轻轻拉我的手。那手长着老茧,十分亲切。
我叫了一声,阿爹。
随他朝着黑暗深渊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