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这是一个令天都百姓大开眼界的一天。数百艘大轮赫然停泊在西苑河边,雄伟迫人的大小舰船迎风扬帜,帆都落在甲板上,数千名壮硕的水手敞着上身立在船头,只等号角一吹,便扬帆出航。
大型的是主力战舰,即“舰”,百姓亦称之为“楼船”,有两层的、三层的、四层、甚至四层以上的。中型的是用于攻战追击的战船,分为“蒙冲”和“先登”等。小型的是用于哨探巡逻的快船,即是赤马舟,唬船和哨船。船头上都打着各自商号的旗帜,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其中最为惹人瞩目的是打着‘季’字旗的两艘巨舰,分五层,高一百余尺,宽一丈有八,长约四十五丈,船头还钉有钢板,森森铁甲反射着日光,透出冰冷肃杀的寒光。当这两只庞然大物在被装钉好,并缓缓驶入西苑河之后,城百姓都不禁为之动容声呼。但这还不算,紧跟大舰之后,又有三艘相对较小的战舰随护其旁。再一细看,却又不是,原来竟是大舰为母船,两翼还可捎带数艘子船。看情形还可捎带数艘,只因西苑河河道不够宽便轻装上阵。
百姓再度诧异,不知平日看去甚为宏阔的西苑河怎地忽然间窄细了许多,竟只能勉强容下如许船舰。
申时才过半,皇上的车驾还未临,但西苑河畔已擂起重重皮鼓。西苑河早于四合各设数十皮鼓,选军中力大者桴之,不一刻,这隆隆之声便响彻天都,磅礴的气势如大川决堤,直入人心,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再一刻,一阵轻风捎来鼓乐清音,众人遥遥望去。只见銮驾浩浩荡荡,前队一杆赤色大旗缀以彩羽,载于开路车上为先导,其后一百零八名禁军或执戟、或持枪、或举斧,列队相随,接着是五十四华盖,有九龙曲柄盖、直柄盖,相续而行,只见缨络临风飘摆,迤逶而来。华盖之后是七十二宝扇,双龙扇、单龙扇、飞凤扇、孔雀扇、寿字扇互为招展;宝扇之后是七十彩旗,锦缎上飞龙舞凤、瑞兽祥禽,一色的销金流苏迎风飘摆,华贵尊容可谓极盛。再来便是乐车乐队,锣鼓丝竹,箫管笙篁,各自鸣奏着庆祥颂德的曲子,喑呜在隆隆的鼓声中根本听不清半分。
这之后,才看到女皇的龙衔宝盖六马华车,华车前后有带刀侍卫相佐。其后便是各位王公大臣,或驭马而行,或舆车相随,迤逶一长字儿,缓缓向西苑河行来。
直行到河边上,华车缓缓打开,众百姓齐齐跪下,山呼万岁,其呼声亦是动地而来,让才探出小脑袋的妫昱吓了一跳,忙又缩了回去。
妫语拉着她的手紧了紧,低沉着道:“你是皇家的公主,拿出点气势来!”她执了妫昱的小手,由知云扶着举步下车。“众卿平身。”
“皇上谕旨,众卿平身。”
“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妫昱怔怔地瞅着这幕场景,小嘴巴只能微微翕张着,早被这阵势给震住,再说不出话来。她只能任凭妫语拉着她的手,登上天都西苑河畔最高的一座茶楼。百官见女皇入了座,便都依着各自的官阶与品级一一分座坐了。
喜雨见诸事已毕,便上前在妫语面前躬身一立。妫语把头轻轻一点,喜雨立时便下去传话。片刻,擂鼓声再响,比之方才更为惊天动地。而随着一声鸣号,众船齐发,直往西苑河驶去。
千舰相争,自是不会只比速度,在急流中,只见几船互相纠合,或斗或挤,看去分外惊心动魄。妫语这边的人看着不禁有些动容,都站到茶楼对着河面的栏杆处观望。知云早奉上西洋流传进来的单孔远视镜,妫语把镜口对准了‘季’字舰,只见那大舰有恃无恐,缓缓而行,那钢甲恰似铁犁,把所触之船尽数压过,有几艘甚至还因此对半相折,没入湍急的河流之中。
“姑姑,姑姑!我也要看看!我也要看看!”妫昱在旁小声唤着,心中对于那团发生在河面上的战争异常兴奋。
“嗯。”妫语拿下远视镜,看来‘季幽商行’是稳夺头筹了。她把远视镜交给知云,知云便抱起小公主扶着镜头让她看。
妫语复又回座,耳畔不时传来一阵阵的惊呼与叫好声,但大抵都不脱赞扬那艘铁舰的威武。鼓过二旬,忽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声,“啊!”她一怔,随即也朝河面上看去。五月的天分外明朗,一切都瞧得清清楚楚。就在‘季’字舰赶上第一的战舰,离顾步桥上系的红绸还差一里水程时,它两翼的小舰忽然离开母舰,横帆一扬,直如离弦箭,直往前窜去。在旁人还未曾注意之时,小舰已夺得红绸,将之系于船头。
“好!好!”众臣中叫好声迭起,而楼外衔市上早已群情涌动。
不一会儿,知云将红绸呈上,“皇上,‘季幽商行’战舰夺得头筹。”
妫语拿着茶盖轻掀了一下,“‘季幽商行’……就是那艘带着铁甲的舰船么?”
“回皇上,正是此船。”
“好一艘威武的巨舰!朕与诸位爱卿一同登临瞧瞧可好?”妫语将手中茶碗放了下来,朝众人瞥去。
众臣见方才那铁甲船如此厉害,连连撞翻数艘巨舰,心中早已百般激荡,此时一听女皇有此意,个个心中欢喜。“臣等谨遵皇上圣意。”
“嗯。那便走吧。”
甲板上,重帆被降下,小臂粗细的缆绳委顿于地,所有船工水手俱伏于地上山呼万岁。妫语昂首迎风,立在船头。醺风醉人,轻软华贵的素色缎子在脚下化成如云如雾般的波浪氤氲。
江风恁大,携来莺啼,裹来花香,俱混着湿湿的水气,把人的衣衫发丝吹得凌乱。妫语举目望了圈四周,江面上水波纹纹,浩荡而逝,水面反射着日光,俱是一片粼粼波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西苑河是前三天便派兵肃清把守的,此时更是寂静,除了这艘镶着铁甲,打着‘季’字旗的巨轮因女皇登临而独立在河面上。
“皇上请上座。”王随恭谨地一躬身,将一干王公大臣领上巨轮顶层。此船共设五层,最上一层高约一百三十七尺,便是在海舰上亦属少数,更惶论只是立足于小小的西苑河,一上顶层,整个天都俱在眼下。
“孙业清。”妫语站在顶篷的一角围栏前,忽然朝身侧唤了声。
“臣在。”兵部尚书孙业清立时出列应道。
“爱卿身居兵部,对于此舰有何看法啊?”
“回皇上,依臣拙见,此舰堪称海战一绝。”孙业清不无喟叹地答。
“哦?”妫语扫了远远站在一边的王随一眼,眼睫轻轻一垂。
“臣方才看过它的炮眼,制作精细,俱在炮眼四围镶有铁皮,外设一小篷,既防雨湿又防火炮过热,使船板焚烧。此是小处,再看其规制,高约百余尺,宽一丈有八,长么……约四十余丈,如此船身可纳千人,在寻常海战战例中可说空前。”孙业清娓娓道来,说得旁听的众臣都不住点头。
妫语听闻倒是笑了,她回身朝王随看了眼,“谁是‘季幽商行’的当家?”
王随上前一步,“回皇上,小人可以作得这个主。”
“哦,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回皇上,小人听见了。”王随笑呵呵地又补上几句,“大人所言句句确实,实是道出了此舰佳处。但皇上有所不知,此舰还有两大好处。其一,是其木,均采自百年青松,其质坚而耐腐,外漆小人商行里特制之漆,有防水防腐之效。船行海上,可保数百年不腐。其二,是其舱,分武库、火房、粮仓、居处。武库、火房、粮仓之建均是密封防水,而兵士居处则设通风之孔。历来军士为国拚命,但在海上,却多生疟疾,通风不畅也是其因。此舰特配通风孔,正是为此。还有,”王随退到舱门一角,那边设有一个突起的木杆,“皇上请看。”他将这木杆往下一扳,舱中忽然爆出几声促响,只听得“叭叭”的声音过后,舱中顿时一亮。众人巡视四周,原来这舱壁上嵌有几孔,孔中设有油灯,光亮正是由孔中放出。此灯孔同于炮眼,都镶有铁皮,面向舱内处以琉璃设罩,只余一小孔通气。“海上行船,因船身木制,防火也不容忽视。所以小人商行特意设了此种灯盏。风吹不灭,亦不会外倾灯油以至火起。”
话到这里,众臣一阵唏嘘,便是连妫语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思虑缜密,凡是能想的,他几乎都想到顾虑到了。这样的商行哪里还能赚不了钱!
“听说你们捐了十艘小型战舰给了朝廷?价值不斐吧?”妫语明眸微眯,话是冲着王随问的,但眼光却扫向了议论纷纷的朝臣。
孙预眼光闪了闪,不动声色地凑在孙业清身旁极轻地说了几句。
王随眼一眨,略略有些猜到她的意思,想到能赚大钱了,他顿时精神一振,“国家太平,海寇难行,百姓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小人以为此番海战是为百姓肃清海寇,同样也是惠及商家之事。小人力簿,只好以此资助,为国效力。”
“听听!连一个小小商号都能对国事如此上心!”妫语脸微微一昂,“想朝廷也不能亏了你!你退下吧。购舰事宜自有度支郎中与你商议。”
“谢皇上。”
“吩咐开船,朕与诸位一同坐上一回。”
“是。”
大舰起锚,巨大的水声“哗啦啦”地响,厚重的帆被数名水手拉起。风一鼓,帆一张,水手齐声吆喝,舰身一动,便稳稳地破浪而驶。
江风更大,将众人的袍子都吹得猎猎作响。
妫语便回到舱内,朝众臣扫了一眼,“方才都听那商户说了,此舰确可为海战一绝。碧落要肃清海寇,当用此舰。”
“圣上英明。”
“可是,国库不够啊!”妫语一句话落,舱里顿时一静,众臣都闭紧了口,一句话也不说。她淡淡一笑,“想也知此舰价值不斐,而那商户也捐了十艘小型战舰给了朝廷,这若压价,岂不显得朝廷太过寒怆,只会掠夺民力?太傅,你以为如何呢?”妫语将这一棒子率先敲在了闻君祥头上。明里,是因闻家是自家人,定会支持女皇;暗里,却是打了闻君祥一记闷棍子。闻家自去年起,在朝中大肆敛财结党,已颇成一股势头。上回查探财政一事,虽因甪里烟桥入住禁宫掀起朝廷哗然之事给暗处歇下,但她知道,闻家已再不是过去的闻家,现在他们可是聚了一帮智囊在助其出谋划策,也颇为高干。妥协不是没有,但她也不想再放任下去了。终有一天,她与闻家将拉开一战,而那一天,她相信已经快来了。
闻君祥眉微微一挑,脸色有些胀红,但一旁新仕的尚书郎中曾霜却暗暗扯住他的官服一角,并轻轻摇了摇头。闻君祥皱眉想了会儿,终于还是道:“皇上圣明,臣以为皇家若失信于民,则民心不保。且一小小商户都能为国如此尽心,我等身受朝廷厚恩的员老大臣岂有落后之理?臣家中虽非大富,但亦有薄财,臣愿意捐……”他顿了顿,心中想着那商户的十艘小型战舰之价,他堂堂一朝太傅,可不能比了下去,否则得不偿失。他一咬牙,“五十万两。”
“哗”朝臣中立时响起一阵骚动。
“太傅忠贞之心,朕心甚慰。”妫语笑着点头以示嘉许。话是对着闻君祥说的,但无形中给众臣都压了顶帽子,都说到忠贞的份上了,谁还敢不捐以显得自己并无忠贞之心呢?
孙预朝妫语轻轻一笑,也朗声道:“臣也捐五十万两。”
“臣捐三十万两。”
“臣也三十万两。”
“臣二十五万两。”
……
妫语淡笑着坐于舱头,一一看着众臣把钱捐出,一个也没落下。直到最后一位朝臣都捐完了,妫语才吩咐返航。这一程,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