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案,朝中百官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起来。何谓亲政?这一句话由当初的一纸诏书到如今终于真正烙入心底。那是一国之君,一言九鼎、生杀予夺的身体力行,不再是群臣相议决定,女皇盖印的过去了。且不说闻氏绝对是女皇一手倚仗者,就是孙氏,也与女皇关系微妙。在终于认清了自身所处的局势后,朝臣开始认真思索赋敛之革的入手点。
要说租赋之弊,众人心中多少都是有些数的,这么些年一直无人来提,当然也不是因为漠视,只是革新是要以身为釁的。如果不是那一帮杀头抄家地干了一场,谁敢冒这个险来动这根本上的事?就是女皇初提时也不还阻挠重重?
饶是有前科摆在面前,朝中仍有冥顽不灵之迂朽老臣倚老卖老,直声嚷嚷“此为祖宗国法,万不可轻动”之语。当然这在举国皆动的改革风气中,已成浪花一朵,随波即逝了。
十一月初八,皇上颁下新政,诏令国:
“今藩祸才息,戎机初切,民用不富,又值华水久旱,民生难蓄。体国之根本,惟民惟兵。养兵须藉于租赋,积粟尚烦于力役,民自耕尚不足,尤负重税,朕心实怜。今新令既出,中书门下所奏新定格式律令,已颁下中外。各州郡所在长吏,切务遵行,尽革烦苛,皆除枉滥,不得因缘征发,自务贪求,以负哀矜之旨,愆违钦恤之心。苟有故违,必当重典。今尚别诏刑部与大理寺,立法垂制,明修法令,详刑定科,传之无穷,守而勿失。”
隔四日,又一诏:
“朕应天顺时,海内更始,天下风声,何得何失?朕加意也。中书左散骑常侍岳卿之言,朕深以为善。天下之治,必当天下之贤共理。自古人心风俗,皆系于政教之得失,系于国脉甚重,然其间消息甚微。朝臣不言,且天下贤士亦多隐于岩穴,岂有司失于敦劝欤?朝廷疏于礼待欤?亦朕寡昧未足致贤,暴虐拒堵臣谏欤?若何贤士大夫、幼学壮行,终甘沉寥没世?天下甫治,朕愿与诸儒讲明治道。凡我君臣,当以忧盛危明之心,不为苟且便安之计,其于民生风俗之细,尤当时时体察,上闻朕听,整纲饬纪,正人心以正风俗,亮工熙绩,莫重于斯,期与天下贤士臣子共交勉之。今感于户部租赋之调,特诏精于算科者,于明年二月州试。四月十二着礼部开明算于五科之另。朕业已新开博学鸿儒科,望各地长吏悉荐野贤,以弼朕求贤之心。”
这二旨齐下,可谓干净利落,轻描淡写地便将租赋之法永录国典,使之传于后代万世,再无更改。这动作快得让人几乎回不过神来。直到半月后,朝局才出现了微妙的浮动,由中央到地方,渐渐扩开其影响,两种声浪慢慢交汇,渐至白炽。在这十一月的日子里,整个碧落都陷于新法的欣喜与恐慌之中,谏官冒死以谏的上疏由当初的稀声,到现在的源源不绝,而且日有高涨之势。
岳穹与项平一直努力维持着这份平衡,闻家明面上虽是支持新法,但骨子里却并不愿新法有多少革新,故此时抱的是冷眼旁观的态度;而孙家于此时倒是多方相助,一推行下去,处事都极为小心,不用说摄政王孙预,就是刑部尚书楚正廉,中书侍郎章钺也都协从护航,压下许多言论,务求新法顺利推行。
地方上更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种种流言四起,虽是支持声浪偏高,但反对之声亦是不可小觑。只是谁也没料到,这一切很快便在十二月的一场圣驾亲临的阅兵纵猎中被一场震惊天都的大案所轻轻盖过。
每岁季冬,禁军南北二衙与天都折冲都尉率五校兵马之在府者,皆有训阅之仪,这是年底最大也是最后一桩军政之事。每年必办,去年因藩乱而停,今年是为补足,本就是重事一件,更何况此番还是碧落女皇亲临到场,训阅之仪尤当办得隆重又隆重了。
十二月初二,大风,雪霁,山川一清,虽严寒瑟人,但皑皑白雪,朗朗日照,终令人心气为之一振。是日,妫语固是强打精神,整装盛服,就是朝中百官也都细整仪礼。本为卯半才出行伴驾巡幸景海城之东城昭华,除去摄政王执政期曾随摄政王巡检过府兵的大臣,其余人都是彻夜未眠,以备次日当守之礼节。即使,所谓礼节也不过是随驾而立,说些奉承之语。
至于禁军南北二衙之兵与府兵,早于一月前便潜心以备。毕竟天子幸阅几十年未尝一遇。今为天子亲政初年,幸阅军仪可谓是别有深意之举,断不可出一点差错。
卯初,百官已陆续集于皇城正内东门之东昌门。在候驾之时,也与同僚闲聊一番。
“水大人。”
水扬波默立沉思的身形微转,回过头来,见是同部的左侍郎王修远,便拱手一礼,“王大人。”
王修远呵呵一笑,发福的身子将官服的前摆吊得老高,微显滑稽,“水大人如今可是发达了,怎么还起得如此早?听说太傅大人都有意招大人为婿呀。”语中隐带讥嘲。
水扬波眉微微一拧,浅淡间透出一丝愠怒,不过并未彰显。他反是眼梢一扬,似笑非笑地朝王修远睇了回去,“蒙太傅错爱,也蒙公子承让。”他知道王修远曾替自己长子王仑向闻三小姐提过亲却遭婉拒之事。
王修远目光一沉正待发话,身旁已传来笑声,“二位大人好早啊。”
王修远一见同时走来的二人,一个为礼部尚书方文,一个为侍郎黄陈,俱是闻派中人,当下也不好再逞意气,只是暗瞪了水扬波一眼,与来人打招呼,“方大人,黄大人。”
“晚辈见过二位大人。”水扬波轻揖一礼,让方黄二人同时还礼不迭。
“哎哎,水大人身为吏部侍郎,与我二人品阶一致,岂敢当大人此礼?”
“二位大人俱是前辈,晚辈此礼自是应当。”
“呵呵呵,水大人真是太见外了。”二人笑意盈盈,显是水扬波此话给足了二人面子。
水扬波看了看久未见动静的宫门,不由将话带上国事,“今年还真是冗繁哪!什么都开了先例。”
方文看着微明的天际,点头喟叹道:“明主出圣朝,平藩乱,收兵权,除弊政,招新贤,可谓是大刀阔斧。碧落数十年来的臣持君权之局,终于有所打破。”
“唔,单看圣上半月前方下的二诏,罢旧赋税之政,开明算一科,别制博学鸿儒司。这朝廷,的确需要新进人士来一洗前之权臣所肆之弊风。”黄陈说话间朝远处正与楚正廉等人谈说的孙预看了眼。
水扬波淡笑一记,不知是笑黄陈的浅薄,还是笑话锋直指的孙预,“皇上天纵英明,只是这租赋之法不待试行便入律令,以传后世,似是稍嫌武断了些吧。”
嗯?其余三人一听此话俱是一愣。水扬波又一笑,“不知三位大人有无注意,这新赋入律,还得由刑部兼大理寺要员来治。”
方文等人轻吸一口气,俱是明白了其中关节。“难怪了……定是楚正廉与宋辛得这帮老臣倚老卖老上谏的。”
“不错。皇上一亲政,孙氏便落了势,这几人倒也机灵,又忙着献媚进言投圣上所好。哼!佞臣!”黄陈怒斥一声,但听来,总有些被抢了功劳的嫉妒。
水扬波在轻点了句话后,并未很留心他们的对话。他只是看着宫门前那硕大拙重的日晷,晷针在其晷面下方投成极斜的一道淡影,已是卯时初刻了。清晨的寒气很重,雾气迷漫整个皇城,连带那两扇平日看来便已威严庄重的宫门越发显得神秘而近于阴森。水扬波心神不知为何抖了抖,隐隐泛上一层不祥的预感,从脊骨深处袭上一阵冷意。一个寒噤,这冷意便钻入整个身子。一时间,水扬波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恐慌,仿似人身上有千万个孔,而冷风便这么钻进钻出,冻住他的血肉。他紧了紧手,掉开盯着宫门的视线,回过脸来。王修远、方文、黄陈三人还说着法令的事,个个脸上都带一层愠色。水扬波勉强自己笑了笑,似是想抛开方才的那种让人窒息的感觉,只见他浅淡地插入三人的对话:“其实二位大人也不必过于气愤,皇上心中还是极明白的。这招贤不正落到了二位大人的肩上么?只是来春,礼部恐怕是有得忙伙了。”
这话说得二人脸色稍霁,方文甚至略带得色了,“此番举试,自是不能和往年相比了。”
王修远也想说什么,但宫门却在此时打开。几名小太监动作利索地跑了出来,远远地,只见那几个小太监朝百官点了个头,众人便都整了整衣冠,将对襟与翻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痕抚了抚,站到两边,井然有序。东昌门顿时一片肃静,万籁俱寂,连浓雾都似凝住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