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七,天子祭陵大典在城东郊偏殿“祈凡宫”设仪。一时銮卫仪仗铺天盖地,仪仗队伍横贯苍屏大街,直接正东南的祉化门与正西南的安则门,华盖云集,隆重至极。凤辇过处,无不彰显庄重华丽,似是有意弥补先皇大葬时的俭约,什么是盛世气象,什么是天家风范,那番声势,那番铺张,是真叫人叹为观止了。
祭陵自是顺利无疑,所以‘巫策天’中隔日便到了恩旨。
“……‘巫策天’正卿青云衣,少卿白霓裳、巫斫冰,太卜署令巫弋主持祭陵事务有功,特赏正卿黄金百两,少卿白银三百两,太卜署令擢升‘巫策天’司丞,从三品上,掌判各事。……”在奉笔太监喜雨的朗声宣读中,‘巫策天’众人都各有封赏。
入夜,妫语却独招来巫弋,遣退了左右后,才开口:“南王那里安排得怎样了?”真想不到项平居然联系得到这样一位人物。南王恐怕还不知道他身边有着怎样一个危险吧?沈复,那个沈翊扬的将军的家臣,可谓忠心耿耿。为了除掉南王替旧主子报仇,居然可以在长泉府隐伏五年。有他在旁穿针引线,应该事半功倍吧。
巫弋紧锁眉目,第一次显得如此踌躇,“……已将二人安**去了……”
妫语挑眉看她,等着她说话。
巫弋仿佛是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她挺身跪下。“……皇上,巫弋斗胆想问一件事。”
终于也要疑心了么?妫语眸子深处泛开一丝苦涩,“你在担心什么?”
“臣担心……”巫弋还是开不了口。
“你担心我安人在各藩王身边是为逼反他们,好让其攻入天都来将那一家子一网打尽吧?”
“……”
妫语一手拍上窗棱,紧紧咬住下唇,再开口时,声音如出冰窖,“我是这么打算过,纵然我活不下却了,也要拉来一车垫被。”
“皇上……百姓何其无辜。”
“他们无辜,难道我就不无辜?”妫语声音轻颤,负在身后的纤手绞得泛白,似乎强自克制着,不让脆弱彰显。忍了许久,却在听到身后巫弋一声轻叹时,散尽了气力。
“你放心。”她轻倚在窗边,浑身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萧索来。“一年前的我不定还会做出这种事来,但现在的我已没了那胆子与傲气。……藩王若叛,南王还有名有号,可其他三王却没那种政治优势了。顺应南王,则捞不着更大的好处,最可行的办法便是抢先攻入天都,扶植傀儡。若到那时,我便有千种手段也难动闻氏一根毫毛。如今安插了这些进去,就是未雨绸缪。南王心志不小,此次虽东有平州金相和别将制肘,西有滇云府居心叵测,孙预又派了柳昌之盯住他,但也只能拖个三五年。不是长久之策。……不过,这三五年给了朝廷准备的时间,也给了南王准备的时间。如若不这样,那我们就真的只有挨打的份了。……你想,若是玉石俱焚的事,项平岂会去办?”
巫弋听得动容,一时间,心里五味俱存,是感激,是欣慰,是同情,也是钦佩,这么默了半晌,忽然对妫语磕了三个头,“皇上心存仁念,对得起天下,是巫弋小人了。”
妫语幽幽地看着她,“天下?我对他们好么?……你错了,巫弋,自从那个一直温柔照顾我的小丫鬟将已逃出闻府又不识路的我重新带回闻府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没对任何人好过了。千万别给我骗了……你可知此去的二人是谁么?”妫语拉起她,“一个是今科榜眼,另一个是江湖杀手,事成则齐活,若是打草惊蛇,那么这个榜眼也休想再留有一口气了。”
巫弋抬眼看她,对上一双不避不让的双瞳,那么自暴自弃的眼神,似乎存心让自己看见她的阴狠。是对是错?巫弋前所未有地迷惑了。不经意间,久远前,师父的话萦绕耳边“俗世纷繁,本自是非难断,回首处,得以不得以时,已是惘然。”连师父都参不透呵……或许世间事本只有立场可言,而无论对错。
“巫弋唯皇上之命是从。”
妫语一怔,随即泛开一丝苦笑,“巫弋,你最懂如何缚住我,以德,以仁,以善念,将我所有怨意邪念都压住。天知道我为何要如此辛苦!”
巫弋温厚一笑,“皇上过奖。”
妫语别开头,在转过书案时,不意瞥到‘巫策天’的谢恩折子,于是便想到了一人。“青云衣的状况如何?”
“这几日正闭门修行,‘惶冥九诀’已略成气候。”
“略成气候?想不到她还有点修邪功的天份。”妫语冷冷一笑,“不能再留了。”
“我会注意的。”
“不妨找白霓裳帮忙。”
“是,”巫弋有些嗫嚅,想了会还是开口,“那,白霓裳打算如何处置?”
“她么……”妫语神色迟疑了片刻,“留着吧,你主掌‘巫策天’之后谁来带你的小徒儿斫冰?让她跟着白霓裳可多学点,她可是未来的祭司。”
“是,那巫弋告退了。”
“嗯。”妫语挥手让她跪安。
巫弋走后,大殿里顿时沉寂下来,她指尖轻滑系在腰间的玉带,一片冰凉。巫曳已暴毙,青云衣也难逃一死,这两个陷她于这个地狱般生涯的始作俑者终于被她亲手除掉了。心中不是没有兴奋的,但短暂的快意过去,继而是排天倒海的不堪回忆。什么是欺骗,什么是背叛,什么是无情,什么是残忍,她领略得太多,也做过太多。不是没有心软过,但……妫语敛起绢纱的袖口,手肘处那一丝赤线妖冶而诡异,‘绝尘纱’的至毒呀。以性命为代价的轻信,她是怕了,也不甘心,凭什么人人都可以活得那般天经地意,只除了她?看着这条赤线,妫语唇边绽起一抹冰冷的笑意,绝美而凄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