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梅花才过,迎春花便闹得欢实了。孙预看着满目的嫩黄,眉微微蹙着,坐在一边的人也静默着,一时气氛有些凝滞。
半晌,孙预才透出一句话来:“此话当真?”
“你想让我否认?”那人漫不经心地拈了片叶子在手中转着。
孙预看他一眼,将余下的话隐去没说,反而是笑了笑才道:“名震江湖的‘三司馆’从来只有不肯说的消息,可没有说不确的,又何况是劳少主亲自出马?”
那人“哼”了一声,“少来!你是堂堂摄政王辅卿,将来权倾天下的摄政王……国政上的那些龌龊事儿,我这处江湖之远的小草寇才懒得管!”说着站起身,整了整衣衫。“走了,后会有期吧……”语音未落,人已闪上了矮墙。
孙预遥遥一拱手:“王兄多保重。”
那人挥挥手,朗声笑得潇洒。“我王随可不会死得那般容易!哈哈……”
至家丁赶来时,王随早已没了影,只余那潇洒的笑声隐隐。
“三少爷,刚才……”管家孙泉带着人躬身问着站在亭中的孙预。
孙预叹息地笑了笑,摇摇头,“不妨事,下去吧。”明明是他请的客人,却喜神出鬼没地来访,来无影,去却留踪,存心扰一扰这王府。不过,想来他也是不想与官场有所交集的吧。当年若是知道自己身份,恐怕决计不会与他相识了。
说起来,还真是拜那次少年意气所赐。两年前,他十四,不知天高地厚地便与地方上的恶霸干上架。谁想那恶霸敢这么横,也是个有来头的主。在未表身份的状况下,孙预颇吃了几个暗亏,幸有在旁看戏的王随解围。一番相识下来,倒成了知交。彼此都是有背景的人,一个是江湖上成名百年的‘三司馆’少主,一个是当朝权臣之后。都是权势地位集于一身的人,交起朋友来倒也知心。此次暗察,由‘三司馆’出马,便是确证无疑的事。想到这里,孙预容色一敛。
“泉伯,快将老太爷接到府里来。”孙预急步走出翠微亭。
“是”孙泉一躬身,立时下去了。
半个时辰后,孙泉已搀着老太爷孙冒庐入了府。
“儿子给爹请安。”
“孙儿给爷爷请安。”
孙业环父子双双在府门口迎候。
“罢了罢了。”孙冒庐摆摆手,看了二人一眼,“出什么事了?”
孙预扶住祖父,淡道:“爷爷入了书房再说吧。”
孙冒庐瞧瞧孙预,点了点头,便由着二人到了书房。孙预接过孙泉奉上的茶,“泉伯,别让任何人靠近这里。”
“是。”孙泉退出屋外,带上了门。
孙冒庐喝了口茶,“业环知道了么?”
“儿子刚从宫里回来,还不知道。”
“那预儿,快说吧,怎么回事?”
孙预从袖袋里拿出一封密函交给孙冒庐,“这事还得从继顺二十七年贞霓皇女遭劫遇害之事说起。”
孙冒庐将信捏在手中,默不作声地看着,老目中已透出些凌厉来。
孙业环回想了下,叹道:“继顺二十七年,天德女皇当时还是显昌公主呢。其女贞霓也才三个月,却叫人劫去,后被查竟至毒死……这案子还牵涉储皇笛被废一事……哎?预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孩儿查到,当年的贞霓皇女并未死。”
孙冒庐此时已将密函看完,惯于决断的唇紧紧抿着,孙业环看着父亲,知道所言不假。
“……你怎么会查到这些?不是说要看着闻……莫非与那闻家有关?”孙业环被自己的推论惊得变了颜色。闻府里当得起这话的似乎只有一人。
孙预颔首,“孩儿于当年的事并不很清楚,但想来总不脱嫁祸与夺储二事……”
“住口!”孙冒庐一声沉喝,打断孙预的话,“我孙氏一门,几代下来,守节义于君主,不管如何,天德女皇承继顺女皇大统,是为明宗。这是社稷传承,更是史笔永载。岂有我辈做臣子的乱言的?我等所能做的就是竭力为皇上效力。……预儿啊,你虽年轻,但身负孙氏一门兴旺,万不可如此轻狂!”
孙预认错,“是,孙儿鲁莽,今日记下了。”
“嗯。”孙冒庐点点头,“切记戒骄戒躁。”嘱咐完,孙冒庐不禁也轻叹一声。四十年前的事了。那是他还是身居摄政王之位的二哥的跟班。二哥参与了此次权利之争,于内情上,他自然也知晓一点。
“……当年的事,确是有其蹊跷之处,也可以说是借题发挥吧。贞霓皇女三个月,于日里失踪,此事为真。当日的显昌公主自是心急如焚,多方寻访。继顺女皇也下令查找外孙女。可无音讯。事隔一月,才有宗人府的人查到一个已遭毒死的女婴,一看之下,显昌公主晕厥,居然正是那刚刚起名没多久的皇女。这事自然严查了。下毒之人不日也被抓获,是公主府中的奶妈子,姓齐,桐州双德人,与储皇夫婿林焦和为同乡。这来二去,案子便成了储皇与其夫共谋授意,坑害其妹显昌公主。本来也不至于走到那一步,但后来又有密报说储皇意图谋反,而这事与林焦和也确实有些不清不楚。当下,继顺女皇由二哥及众臣拟议,下诏废了储皇,永囚殇华宫,诛林焦和族。显昌公主做得也并不太绝,没有动储皇之女贞云,但婚配之人到底是防得彻底,千挑百选之后,于半年后嫁与礼部右侍郎冼荃。冼荃其人,懦弱怕事而好名,这么一来,储皇一支再无还手余地。次年,显昌公主因仁厚立为储皇,到继顺二十九年,女皇崩,储皇继位,便是天德女皇了……宫里的事本也说不清楚,只有立场,没有对错。”
孙预沉默了会,“二叔公本可置身事外的……”
孙冒庐捧起茶碗,“人非草木,二哥是天德女皇的授业师傅。”
“为何从未听说过?”孙业环也暗吃一惊。
“废储一事上,二哥是首导,应是女皇为了避嫌吧。”
孙业环细想了想,“您说借题发挥又是何意?”
“这便是预儿打探的结果了。”
“那毒死的女婴并非贞霓皇女,而是由民间购得的,奶妈齐氏也是因一家老小俱遭挟持才不得不作的伪供。她也并非桐州双德人,而是湘州晴昌人。”
“这些你又从何得知?以二叔的手腕断不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因为劫婴之人乃齐氏小姑,那日因见皇女可爱而抱其出门赶庙会,途中确曾为人劫走,但终是寻了回来。而这时死婴已出,小姑见一门俱遭灭口,只得逃往他乡,悄悄将皇女养大,原想就些隐姓埋名,但皇女貌美如花,美艳绝代,小姑不忍皇女埋没,便潜回天都。毕竟时过境迁,且所有知情者已死,天德女皇也早添一女,即是后来的先皇,她们便就此住下。那小姑,夫家姓萧。”
“你此话当真?”
“孩儿岂敢欺瞒?”孙预顿了顿,补充道,“虽说那萧氏已死,但只要事在,依‘三司馆’的能力,天下没有查不清楚的事。”
“‘三司馆’?”孙冒庐惊讶,“你如何找得到他们帮忙?……若是当年二哥也能找着‘三司馆’,也不致含恨而终了。”
“孙儿也是不打不相识。”
“唔,由‘三司馆’出马,那的确不假了。”
“现在回想起来,天德女皇对闻家异乎寻常的优荣,还有那一纸‘若无子嗣,可选闻萧氏女过继以承大统。’的遗诏,都有理可寻了。”
孙业环深吸了口气,“前尘旧事不提也罢,但先皇知其内情吗?闻萧氏知道吗?皇上知道吗?”
孙预跟着点了下头,“孩儿也正是觉得此事事关重大,才请爷爷与父亲拿主意。”
“不管知道与否,此事是上不了台面的,先储废立之名是由毒死皇女而起,天德年间不变,坤元年间不变,于今,想那闻君祥也不至糊涂到这份上。但对于那闻萧氏却是要防着点。”
“还有一事要请爷爷释疑。”
“是巫弋入宫的那事吧?”孙冒庐掀了掀茶盖,“父女猜忌如此之重,显是各有野心。闻萧氏的念头固然不小,当今皇上的城府也不容小觑哪!……小小年纪就心智拔群到这地步,福祚难长啊……”
孙预眉峰微蹙,一种怪异的感觉横在心间,理不清是什么,却堵得人不太舒畅。当下,孙预抿了抿唇,将心思转开,“爷爷的意思是只要观望便行?”
“呵呵……”孙冒庐朝孙业环看看,笑得欣慰,“预儿真是大了。”末了,又关照几句,“不过也不可太放松。这个巫弋若只是个攀权附贵的巫女倒也罢了,如若不然,皇上可会有一番大作为呢。”说到最末,孙冒庐苍老却雄健的语意也透出一丝阴沉来,让其余二人都觉心中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