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上京的日子正好是元旦,车站外面插了不少红旗,给灰蒙蒙有些压抑的天空添了几分亮色。
“舅舅,让我自己下去走吧。”解信诚的疲惫太沉,腿又不方便,程希有些不忍心,吸了吸要流出来的鼻涕说了一句。
“不行,你穿太少了,下去会感冒。”虽然在云南买了不少东西,但小孩子的棉衣棉裤却是想买也没得买,到现在为止,程希也不过是多穿了几件外套而已。解信诚怕她冷着,就把她整个地包在自己的棉衣里,紧紧抱着,象个袋鼠。
“那我们赶紧回家吧。”程希也觉得风吹在脸上有点扎人。她转头看见不远处有公交车的站牌,站牌下有不少人在等车:“舅舅,咱们家在哪儿啊?”
解信诚没动,站在原地东张西望。听见程希说“咱们家”,不由笑了起来,侧头看了她一眼:“咱家在茶叶胡同。”
谁知道胡同这么小的地方的名字啊!程希嘟了嘟嘴,没再搭碴,总不能说,你说个具体方位,我知道。那用庄园可没办法解释:“舅舅,你在等谁吗?”
程希的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冲了过来:“大诚,找了半天才找到你。这……这就是你外甥女?”
程希一转头就看见一双兴致勃勃盯着自己看的圆眼睛,程希还没看清来人的长相,就听见他又加了一句:“嘿,这眉毛,是个厉害丫头!”
“强子,怎么这么半天?”解信诚的声音明显很随意,程希想,这应该就是他那个唯一的朋友林强吧。
林强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搭腔:“我忘了你带了个孩子,光在那些单身男人里找来着,找了半天才想起来。”
“希希,这是我的朋友林强,你叫叔叔。”解信诚转头摸了把程希的脸,试图让她冻红的脸回回暖。
“林叔叔,抱。”程希非常自觉地从解信诚的怀里挣出胳膊来,向林强伸过去。
应该是平生第一次被人叫“叔叔”,林强颇有些吃了一惊的样子,愣了愣才哈哈笑开来,一把接过程希,得意地向解信诚飞了一眼:“看,你家宝贝比较喜欢我这个叔叔。”
听了这话,解信诚虽然表情未变,但程希看得出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确实是失落。程希拍了拍林强的肩,奶声奶气地应了一句:“舅舅太累了,让舅舅休息一会儿。”
解信诚一听,眉眼立刻弯了起来,上前把林强的大衣扯了扯,盖在程希身上:“走吧,赶紧回去。还给你带了好吃的呢。”
林强一听,眼睛登时亮了,也不怪罪程希这个就会占便宜的小屁孩了。顺手接过解信诚的包裹背在背上,抱着程希,带着解信诚和公车站快步走去,一边走一边还问:“什么好吃的?听我爸说,云南的宣威火腿很出名,是不是?”
“少不了你的。”解信诚一笑露出白白的牙,虽然顶着黑眼圈,但程希也看得出来,他一直担忧的心此时完放下来了:“林奶奶身体还好吧?林叔呢?”
“都好着呢,奶奶最近几天一直叨叨你……”
两个十几天没见的朋友一路上说些家常,很热闹,很亲切。
此时,程希才看清抱着自己的林强的模样。非常难得的,这林强大约足有一米八的大个子。一米八在这个时代真是大个子,在车中一站,目光所到之处都是黑色的头顶。看着倒不算壮实,缺油少粮的长成他这身材倒也正常。脸上还带着稚气,嘴又大又厚,一笑起来显得特别憨厚可亲。眼睛很亮很圆,看起来就是个很乐观很精神的小伙子。理了个平头,很不幸的,这时代的时尚发型是耳朵向上的部分剃得非常短,头顶上的头发却比较长,是个人都显得傻气了。
本来,程希想看看车窗外这个时代上京的街景,可惜的是,窗户上结了一层冰花,什么都看不见。到站完靠售票员喊。纯粹的上京口音其实并算不上好懂,速度快,爱省字,爱变音,爱用本地典故,还儿化尾音,程希这北方人有时候听着也觉得费力。推行普通话服务还要再等些年。
程希支楞着耳朵,终于听清几个地名,在脑中的地图上连出一条线来,意外地发现,竟然走在长安街上。还想再听呢,就到站了。被林强抱着感觉很平稳,虽然他还背着老大一个包裹,但抱着程希似乎一点也不费力,和他这不怎么强壮的身板比起来,着实有些让人吃惊。
下了车,一抬头,程希看见了一栋六七层的小楼,上面红字写着“上京饭店”。好吧,到了这里,程希自然知道在哪里了。上京饭店在后世也在这个地方,只是扩建了好多倍,成了真正的大饭店。现在,也算是这个时代的大饭店了。没点斤两可住不进去。
“舅舅,咱家还远吗?”
“不远了。往后走。”解信诚过来把程希的脑袋往林强的衣服里塞了塞:“希希,冷不冷?就快到了。”
林强嘿嘿笑了起来,胸腔的抖动得程希跟着一颤一颤的:“小丫头不会以为我们住在那楼里吧?那你可要失望了哦。”
程希白了林强一眼:“舅舅跟我说了,住在茶叶胡同。当然不可能在这里。”
“嘿,小丫头挺聪明的嘛。”
三人从上京饭店边上□去,就都是一片平房了。此时天已经亮了,那种灰蒙蒙的感觉好了不少。东拐西拐,从一个胡同窜到另一个胡同,每个都长得差不多,程希已然晕了头,发誓以后没人领着坚决不出胡同,绝对会迷路。
“到了。”
门口有两石墩,样子已经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旁边还有棵树,只是现在是冬天,只有光秃秃的枝桠伸展着,看上去又美又苍凉。
林强推开院门,三人走过一个堆满乱七八糟杂物的小巷道,就见一天井样四方的空间,前后左右各开了一个门。是以前典型的四合院。只是后来穷人住了,不可能一家人住这么大个院子,才一家一户一间房,住成了大杂院。
程希第一眼就看见每个门的外面都堆了一大堆煤,显然是各户的取暖煤。窗台上各摆着几颗大白菜。院子中间横竖牵了几根晒衣绳,挂了几件非灰即蓝的外衣。
刚往里走,从左手侧门就走出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老太太头发虽然白了,但衣服裤子都熨得笔直,一看就是讲究人。没拄拐棍,但人有点驼背了。林强直接过去扶住老太太:“奶奶,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大诚回来了?”
“林奶奶我回来了。”解信诚连忙上去拉过林奶奶伸出的手:“走的这几天,我可想您了。这次特地给您带了点红枣,据说吃了补血,您没事就吃两颗,免得老是头晕,让林叔担心。”
“你这孩子真是,走那么远,还带什么东西?多重啊。别说你想我,奶奶也想你呢。你这孩子就是倔呀,这几千里路一个人说走就走,要是爱华还在,不定得……”爱华是解信诚母亲的名字,听见林奶奶提起母亲,解信诚微笑着没有搭话。搀着她往屋里走去。
“就你嘴甜。”林强小声嘀咕一句,跟在林奶奶和解信诚身后,苦力一样,抱着程希背着包进了屋。
屋里没灯,有点暗。不过很暖和。开门就看见对面的墙上贴了张领袖画像,桌上还摆了座白色的领袖雕像,旁边摆着红宝书,很有时代气息。
那祖孙俩直接坐到了火炉的旁边,接着聊起了离后事。
“给,这是给林奶奶带的,林叔叔你收起来吧。”程希从包裹里一摸,拿出一大布袋的红枣,都是在郑州买的,递给林强:“还有一样好东西要给你看,林叔叔,不过,舅舅说,那东西等会回家再偷偷拿给你看。”
“真的?什么东西?”林强一听兴致就来了,也不管那祖孙俩聊得开心了,拽着程希就问了起来。
程希趴在他的耳边,小声说:“收音机。”
“收……”林强差点喊出来,却见程希手指立在唇中做了个“嘘”的动作,连忙闭嘴,不过嘴咧的已经合不拢了。
“强子,你喊什么?”林奶奶转过头来,这才看见了程希,一愣:“这就是红红的孩子?”
红红……好吧,这个名字配给程红也可以接受。
“嗯,叫程希。”解信诚向程希招了招手:“希希来,见见林奶奶。”
“林奶奶好。”程希过去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还没站稳就被一双温暖又干燥的手拉了过去。
林奶奶看了程希一会儿:“是个懂礼的孩子。姓程啊?长得倒不象红红。”
解信诚微笑不变:“希希爸爸不在乎这个姓,姐姐就让她姓了程。据说,长得象姐夫。”
“是么?”林奶奶端详了一会儿,点点头:“那希希爸爸长得应该挺周正。”
听了这话,程希心头古怪。也许等会儿回了家,也可以照着镜子猜测一下那位不知在哪里的父亲长的什么样。
“好了,奶奶,话什么时候不能说啊。先让大诚回家吧。这么久没回来,还得收拾收拾呢。”林强在一边不愿意了,在程希看来,他肯定是急着想看收音机了。
“也是也是。老糊涂了。”林奶奶站起来,指挥林强:“强子钳俩火煤去给大诚当火种。生火可太麻烦了。顺便帮大诚收拾收拾。”
“好咧。”林强开心地拿炉钩钩开炉圈,用火钳钳出两着着火的蜂窝煤,就跟在解信诚和程希后面出了门。
解信诚家与林强家对门,走不过三步路。不过,解信诚家的窗户前面有一棵树,倒显得多了几分景致。解信诚打开锁,屋里冷冰冰的,布置倒和林强家区别不大。领袖画像,领袖雕像,还有红宝书,一样不少。一进一出就两间房。卧室在里面,外面是厨房,也许还兼会客厅。奇怪的是,但火炉也在里面。
由着林强去折腾火炉,解信诚牵着程希的手:“这就是咱家了。希希,喜欢吗?”
“和舅舅住在一起,哪儿都喜欢。”程希咧开嘴对解信诚一笑,松开他的手,向前走去,绕过一张八仙桌,墙上挂着一个不小的方方正正的玻璃相框,里面有几张黑白相片。不意外地,程希在里面看见了解家的家福,里面就有程红。那时的程红果然很美丽,那种不是化妆可以堆砌出来的天生丽质。解信诚……果然象他所说的那样,哪怕是照相,也是皱着眉,看着就很阴郁,与相片中那种制式的欢笑格格不入。
“这是我爸,这是我妈。”解信诚用手指了指谁都能猜出来的人,顿了一会儿,突然低声说:“不过才四年,我对他们的印象就越来越向这几张照片靠拢了。我慢慢记不起他们真实的,活动起来的样子了。”
程希眨了眨眼,难道这就是他下决心来接自己的原因之一吗?忘记得越多越觉得孤单,怀疑自己的薄情,怀疑自己的未来。这种感觉,程希有过。父母过世之后,她努力地想要把他们的每一个片断记下来,可是,慢慢的,她也开始分不清那些记忆里有多少是被自己粉饰过的,有多少才是真实。甚至连他们的笑脸也渐渐模糊,一点一点地被时间擦去,最后只留着火花样的一瞬,也许是一个勾起的嘴角,也许是某种让人怀念的香味。记忆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哪怕再坚持,终于还是会忘记,记住的,只有两个名字,还有……
程希过去牵住解信诚微微冰凉的手:“没关系。我们记住和他们在一起的感觉就好了。就象他们在身边一样,安心地快乐地活着,他们如果有灵,也会很愿意这样的。”
“咦,这丫头,跟个小大人似的。说起话来听着怪吓人的。”林强不知道什么时候窜了过来:“火着了,等着吧,一会儿就暖了。行了,东西拿出来吧。”
“什么东西?”解信诚一愣。
“收音机啊。”林强不愿意了,拍着解信诚的肩:“你小子还装什么装,希希都跟我说了。”
“哦——”解信诚恍然一挑眉:“希希,既然是你说的,那你去拿吧。”
“喂,你怎么忍心一个小丫头……哇,真不错。红灯牌的!赶紧,赶紧,有,有,有电池吗?”林强的话没说完,就被程希抱出来的大件激动得话都说不清了。
这时候都是矿石收音机,个头很大,把十四吋电视抽成长方体差不多就这么大,摆在桌上挺气派。
这回,不但是林强兴奋,连解信诚都立刻凑到了跟前,两人跟做贼似地,声音开得非常小,一边转着钮,一边对根本还没个正经声音出来的机器说个不停。
对于这种级别的电器,程希毫无兴趣。如果是在边疆么,收收“敌台”,听听“靡靡之音”什么的,也许还算有趣。在首都上京,还是算了吧。
程希踱踱步,凑到火炉旁边,好奇地看了起来。对于程希这代人来说,火炉这个东西,见过是见过,但自己根本没什么机会操作过。让程希好奇的不只这一样,转过头,程希竟然还看见了一盏煤油灯!上京难道没有通电吗?!不可能啊!程希印象中关于上京的老电影里,解放初期就是有电灯的。程希茫然地一抬头,果然,头顶上是有个白炽灯的,只是,孤零零地一根电线吊着下来,有点风就晃晃悠悠,看着就觉得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