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忱听从长辈的吩咐, 上前给林未晞磕头。磕头算是很正式的礼节了, 只有长辈和位高权重的长者才当得起。若按以前,林未晞虽然是长姐, 但是和高忱是平辈,她是当不起磕头的。但是现在, 林未晞却稳稳坐着,亲眼看着高忱给她磕了三个结实的响头。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高忱的动作,眼神深处似乎有暗色的旋涡。高忱磕头之后, 许久没有听到上面叫他起来的声音,高忱不解,依然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不敢起来, 高二太太本来笑着,看到这里也有些惊疑不定。燕王妃应当是第一次见高忱吧?高忱哪里穿的不妥当吗, 怎么王妃这样看他?
短暂的僵硬中, 宛月从后面轻轻唤了林未晞一声:“王妃?”
林未晞回过神,垂着眸子,淡漠地扫了那个几乎整个身体都贴到地面上的男孩一眼,无喜无怒地说:“起来吧。”
林未晞声音算不上针对, 但也什么喜欢的意思。高忱今日来时听了姨娘和奶嬷嬷的话, 要他务必好好表现,最好能得到燕王妃的好感。
韩氏的女儿在林未晞名下做媳妇,儿子日后恐怕还要仰仗燕王活动官位乃至爵位, 她当然不敢得罪林未晞, 甚至巴不得能讨好这位年轻的、据传在燕王面前十分得宠的新妃。韩氏原来的打算很好, 高忱这种贵族小男孩自小养得好,白白嫩嫩,唇红齿白的,哪个夫人看了不喜欢?而且林未晞还未生育,最喜欢沾这种男孩的喜气了,所以韩氏私心里觉得,只要高忱不要做出些不雅的、惹人生厌的举动,林未晞没有理由会不喜欢高忱。
高忱出门前被姨娘耳提面命,路上又被祖母、婶母嘱咐了一通,他也知道他今日来见的夫人十分不寻常,所以他一路走来都十分小心。等见到林未晞后,高忱狠狠吃了一惊,这就是他要谨慎讨好的夫人?竟然这样年轻,看样子分明是他的姐姐辈啊。
但是无论高忱心理怎么想,他都不敢表露出来,而是拿出了往常讨祖母和父亲欢心的派头,磕头问安等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又童稚可爱,保证所有人看了都会笑着赞好。往常他就是这样赢得来国公府做客的夫人的奖赏的,可是今日,他的额头磕在地板上良久,都不见上首的王妃发话。高忱不敢抬头,只能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双手和脸都牢牢贴在地面上。在室内浮动的暗香中,美丽光艳的年轻王妃高高坐着,而他五体贴地跪在地上,高忱突然就生出一种卑微感来。
不知过了多久,想来时间是不长的,可是对于高忱来说,却仿佛过了一生那么长。林未晞好听的、宛如金玉流水一样的声音响起,语尾还漫不经心地勾起:“起来吧。”
高忱这才敢小心地从地上爬起来,仅是片刻的功夫,高忱对于面前这位光芒照人的王妃又敬又畏,连直视都不敢了。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庶子,和这样高贵的夫人相比便是云泥之别,相形惭秽。
韩氏出门前特意嘱咐过,无论祖母如何表态,高忱对于王妃却要尊敬讨喜。这个道理很好理解,他们国公府哪能和燕王比,高熙那样高贵的身份嫁给顾呈曜都是高攀,虽然替换了高然过去,但是一样是晚辈。现在国公府要去见高然的婆婆,正经的燕王妃,韩氏和英国公世子怎么敢轻慢。可是他们这次去终究是给高然撑腰的,娘家的款要拿出来,所以出门前英国公府众人便达成了共识,由英国公夫人扮黑脸,高二太太扮白脸,再由高忱这个小孩子从中调和,燕王妃看在小孩子天真无忌的份上,应当会好说话些。
可是英国公府出门前想到很周,万万没想到来了燕王府,林未晞连高忱这个孩子的账都不买。英国公老夫人和二儿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意外和为难。
从中调和的缓冲剂没了,本该扮黑脸的英国公老夫人说话时就有些底气不足,她尽力紧绷着,拿出长者前辈的款来:“燕王妃,国公府晚辈顽皮,让你见笑了。”
林未晞闻言笑了笑,果然,这就来了。她身子往后靠,手肘斜斜地撑住扶手,另一只手散漫地掀动着茶盖,声音漫不经心:“英国公府藏龙卧虎,老夫人这话自谦了罢。还不曾询问老夫人,老夫人带着儿媳和孙儿,亲自登了燕王府的门,所为何事啊?”
林未晞一副浑不在意的闲适姿态,而他们这边却严阵以待,还没交手,照面上就打了下乘。英国公老夫人皱了皱眉,不太满意林未晞这种完不在意的姿态,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老身撑着这把老骨头亲自上门,自然是有来意的。只是不知,我们家那不成器的三娘在何处?祖母和婶母到来,她身为晚辈,竟然都不出来请安?”
“哦,老夫人问世子妃呐。”林未晞还是懒懒散散地斜倚在圈椅上,随意地说,“世子妃现在还在佛堂抄书呢。上个月月底的事,这都二十多天了,世子妃还是没有抄完,这才没能出来见老夫人。说起来实在是我这个婆婆的不是,没能早点教好她,竟然连抄几卷孝经都做不好。老夫人您如果思念世子妃,那不妨再等等,等她抄完了,我让她赶紧过来?”
英国公老夫人被噎了噎,女子出嫁从夫,教养的职责从母亲转移到婆婆手中,婆婆天然拥有管教媳妇的权力,有时候便是亲生母亲都不能多嘴。林未晞管教高然是理直气壮,而林未晞说高然规矩不好,连孝经都抄不妥,英国公老夫人这些娘家人就很没脸了。孝字这个帽子扣下来真是压死人,出嫁女没教好,被婆家嫌弃无才甚至不孝,即便是娘家都要脸上蒙羞。
英国公老夫人自己也是婆婆,她对自己的儿媳可说不上和善,但是换到自己的孙女身上,老夫人就很不乐意了。
不久前英国公府接到了高然的口信,高然托下人传话,说自己为婆婆所不喜,大过年的被关在阴冷的佛堂里抄书,出去之日遥遥无期。世子院里人看到她这个世子妃不在,有些心大的已经琢磨着爬床了。
英国公府最大的依仗就是高然这个世子妃很得世子喜爱,高然虽为庶女,但是只要能给国公府带来利益,那嫡庶并没有什么关系。顾呈曜对高然的用心是国公府都看到的,但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趁着高然不在,真有其他女子爬床,借机夺走了世子的宠爱,那可如何是好?高然一旦失宠,那两府的联姻就又回到高熙的时候,岌岌可危。高然还不如高熙身份高,没了寿康大长公主这层关系,国公府和燕王府的关系只会更脆弱。
英国公家都期盼着高然早日生下儿子,好长长久久地搭上顾徽彦这艘大船。现在听说高然被婆婆苛待,还有失宠的危险,英国公老夫人立马慌了神,顾不得脸面和身份,立刻就要套车,她亲自带着人来给高然讨说法。
英国公老夫人冲下面人示意了一下,高二太太会意,让丫鬟抱着高忱出去了。等屋里没有了小孩子,老夫人的话也能说得更加直白:“王妃,我们家三姑娘在娘家时虽然顽劣,但并不是不知轻重的性子,更不会做出不孝的事情。王妃说三娘不孝,还罚她在佛堂抄孝经,不知是否事出有因啊?”
林未晞轻笑了一声,从椅背上直起身来,眼神流光溢彩,眼波流转间又带着难言的冰雪之意:“我就说老夫人怎么连拜帖也没送,突然就带着人登门了,原来您是来兴师问罪来了。成吧,虽然这本是我们燕王府的家事,但是既然贵国公府的姑娘经不得罚,那我少不得要把家丑扬到外面来。贵府三姑娘被罚,是因为她当众顶撞燕王,还疑似指责王爷处置不公。我知道我是继婆婆,瓜田李下做什么都没道理,但是世子妃当着众人的面顶撞燕王,老夫人您说该不该罚?我念在她是女眷,在家里恐怕连油皮都没擦破过,这才免了家法,只是罚她在佛堂里抄书,闭门思过,也能顺便静静心。没曾想二十天过去了,世子妃的孝经抄了不到一半,倒把伸冤的娘家人等来了。”
英国公老夫人和高二太太听说高然被罚是得罪了燕王的时候就惊得坐不住了,等后面听完林未晞的话,越发又惊又怕,惊吓中还腾地升起一股怒火来。高然竟然敢顶撞燕王?还敢质疑燕王处置不公?天啊,那可是燕王,便是皇帝都不敢对燕王说这种话,高然她怎么敢!
林未晞看着曾经的祖母和二婶一脸悔怒交加的丑态,心里冷笑了一声,作势要站起身来:“既然国公府的姑娘是罚不得的,那我这就把世子妃叫出来。我年纪轻,本来就难以服众,今日才知原来儿媳顶撞公婆,娘家是会拖家带口、气势汹汹地过来问罪的。老夫人和高太太既然不许我罚世子妃便早说,省的我出于好心管教之后,还要被老夫人上门指着鼻子骂,说我这个恶婆婆苛待儿媳。”
“哎,王妃!”众人立刻上前阻拦,英国公老夫人碍于辈分不好动,高二太太却没顾忌,她一个健步上前拉住林未晞的胳膊,林未晞作势要往出拉,也被高二太太紧紧拦住:“王妃,是我们不对,只听到下人的只言片语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却不想反而是一片爱女之心做了错事。王妃您是三娘的婆母,未出阁时由母亲管教,出阁后,可不就得指着王妃您教她么!我们家老太太刚才说话急,但并不是埋怨王妃您的意思,您要如何管教三娘,我们这些娘家人绝无二话。”
林未晞笑了笑,虽然胳膊被高二太太抱着,但是脸上的神情依然是冰讥雪诮:“我可不敢。我和世子妃差不多年纪,之前又没在京城待过,突然便成了世子妃的母亲,若我是世子妃的娘家人,我也会不服。老夫人和二太太这样想我能理解,我这就叫世子妃过来,日后世子妃如何,概由老夫人和国公府教导,我是不能管了。”
“哎呦王妃,您这是说什么话。”高二太太顾不得尴尬,赶紧弯着腰,豁出自己三十多年的老脸,同一个年纪和她女儿差不多大的年轻姑娘赔好话,“王妃,方才是我们不对,错怪了王妃。王妃虽然年纪轻,但是做事的章程便是太后都赞,这个月燕王府的节礼走动,哪一个不是出自王妃之手,阖京上下没一户人家不夸的。我们从不曾轻慢王妃年纪轻,更不敢因为王妃刚来就低视您。王妃做事当然是有道理的,您罚三娘也绝不会无中生有,将三娘交给您教导,我们国公府是放了一百个心。”
林未晞被一堆人拽着,只能停下动作,不再露出往外走的势头,但是她的神色还是冷冷的,问:“那既然这样,日后我再给世子妃分配什么事情……”
高二太太信誓旦旦地说:“您尽管罚她,我们国公府绝不会有二话。这回也是我们被恶奴欺骗,这才误会了王妃,这种乌龙,日后再不会发生了。”
高二太太当着众人的面放这种话,日后必然是没脸再来指点她们婆媳之间的事了。以后只要不是林未晞做出让高然在大冬天用冰水洗衣服,或者是在灶灰中数豆子这等十足恶婆婆的行为,恐怕英国公府是再没有底气替高然撑腰了。
高然专程请娘家过来示威,恐怕怎么也没料过这种结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