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人口繁茂,商业发达,仅过去三年,已没了那场大地震的丝毫痕迹。
倒塌的房屋被更高大坚固的宅院取代,开裂的路面已被填埋覆上整整齐齐的石板。
似乎唯有劫后余生、失去亲友的人们,才保留着那段凄慌哀乱的记忆。
刚刚过完端午,居民的宅门还挂着艾草。穿街过巷的小贩篮子中仍有粽子在售卖。
傍晚十分,京城各处巷弄里人气是最足的,道路两旁总能听到欢声笑语、吵闹喝骂。飘在街上的都是饭菜香气。
但这些热闹似乎永远与花枝胡同无关,可能因为是朝廷官员的宅邸,高墙伫立,大门紧闭,偶尔能看到值守的门房护院在无聊的打着哈欠。
比其他地方,到底少了些烟火气。
道边的海棠树肆意伸展着枝臂,将西方倾洒的晚霞撕碎了。
一个带着斗笠的僧人,踩着斑斑点点的石板路,慢慢靠近最深处的一户人家。
与周围的邻居相比,眼前这座宅院的大门似乎更加的高大,只是门前并无护院看守,反显得冷清许多。
僧人抬头,盯着高挂在上的那书写“白府”两字的匾额看了半晌,才伸手拍打起门上的兽首铜环。
“啪啪啪”脆响传出去很远,没多久,门内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之后就是拨动门栓的声音。
僧人突然回头,视线朝身后几座宅院的围墙扫过,轻声笑了下,才重新转回去。
这时,大门开启了一条缝,里面传出苍老的声音:“我家主人并不在府中。不知这位师父是化缘还是找人?”
“阿弥陀佛。”僧人合十念了佛号,然后微微抬高了头,露出斗笠下含笑的消瘦脸庞。
“你……”门内的人似乎愣住了,待看清僧人容貌,突然激烈的咳嗽起来,瞬息后,大门洞开,走出一个佝偻身子的白发老翁,他紧紧盯着面前的僧人,不敢置信的道:“大、大先生,您……”
僧人笑着点头:“是我。”然后不等对方说下去,便迈步进了门。
这座宅院占地很大,干净工整,丝毫看不见杂草残土,显是经常有人打扫,却很冷清。
僧人帮着老翁插好门栓,才朝院内走去。
老翁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还偷偷的打量着前方僧人的背影。
宅院中的剩余的几个仆人听到动静,也纷纷出现,等见了僧人的面貌,俱都吃惊的愣在原地。
僧人停下脚步,冲老翁问道:“刘老,不知这些年,府中可有变动,是否有人为难你们?”
“依您的吩咐,这几年除了采买,咱们从不出府,除了偶尔有人来找您,倒也平静。”刘老连忙回答,他望着僧人那消瘦的面庞,嘴唇哆嗦着:“大先生,您您真出家了?”
僧人含笑点头,合掌对着众人施礼:“贫僧法号缘行,大先生之类的称呼,已不能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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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行好好的洗了个热水澡,总算去掉了满身的风尘。
这是先皇赐予的宅院,连同里面的仆从家丁,也都是当初朝廷安排的。三年前他离开遣散了一批,所以府中目前只剩下四五位负责打扫的下人。
但,他并不认为这个暂时的家还是铁板一块,相信自己这洗个澡的时间,整个京城的有心人恐怕都已得到了消息,嗯,包括皇宫里的那几位。
他换上干爽衣衫,抱着个托盘施施然到了后花园的凉亭处。府中人少,这里又被交待不得靠近,所以在这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四周唯有虫鸣风声,显得格外寂静。
他慢条斯理的将托盘中的茶具摆放到桌上,将两个茶杯斟满,然后端坐静静等待。
没过多久,一道黑影轻飘飘的掠到亭中。也没打招呼,抄起桌上茶杯就喝。
缘行丝毫不意外,微笑望之。
“听说你与殷太监斗了一场?”黑影端着茶,一屁股坐到他的对面,皎洁月光下,露出留着短须的刚毅脸庞。
缘行闻言微微一怔:“三师兄不是已经赋闲许久了,消息怎还这般灵通?”
来人正是三师兄宁沐,他回道:“我毕竟在督卫府呆了二十年,怎会不留暗手?”说到此,他借着月光将对面的和尚仔细打量了一番,微微皱眉:“殷正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凭白去招惹你,怕是宫里的那几位动了什么心思。”
缘行点头:“我知道,殷公公已经给了提示,几个大内供奉都有所动作,若不是皇帝,便是太后或者太皇太后的意思。但他们未必是要贫僧死,大体只是试探。我如今光明正大的回京,一切小动作便都无用了。”
“皇帝绝对不会在这时候动你。不过……”宁沐沉吟着说:“有你这么一个不尊皇权的神现高手在京城,想必很多人都睡不好。可你脱离了朝廷的视线,又会有许多人头疼。毕竟,你镇压的那玩意还留在大殿广场上,每夜都有不似人类的嚎叫声在那里传出来,换做谁都无法安心。皇帝已秘密延请天下高手入京,至今却无半点办法。”
缘行正容说道:“如今我已有了计较,这次定要彻底解决这个祸患。”
“你、你有办法了?”宁沐一愣,又将视线放到对方额头上,良久后“砰”一声,砸了茶杯,怒道:“连舍利都弃了,还要用什么对付那东西,用你的命吗?我不知你从哪里得来的本事。听师兄一句劝,要么立刻回寺里,要么隐藏下去不再出现,何必再趟这浑水?”当日他亲眼看着挖出舍利的师弟大病了一场,虚弱的不成样子。现在又说有办法,这叫他怎能放心?再来一次,岂不是连命都搭上了?
顿了顿,他平缓了下心绪,又说:“目前宫内已经收拢了不少江湖有名的高手,甚至连曾被通缉的亡命之徒都光明正大的在城内出现,你真以为只为了护卫皇宫安?”
缘行沉默,他又何尝不知呢,不论出于什么动机,他已经与皇室结仇。而且,白大先生这个名头实在太响亮,也太得人心了。尽管他们刻意没有去交好军中之人,却也犯了统治者的忌讳,这事儿,确实不好办啊。
宁沐将茶杯凑到嘴边,却没发现,杯中已经一滴水都没有,但他的动作举杯仍持续了很久,思绪也早就飘到了几年前的那个夜晚。
在镇压姜同甫那个魔头后,满面献血,额头坦露一个大窟窿的缘行,在余震的晃动中昂首伫立,一脸平静的盯着已经吓得双腿发软的先帝。
“陛下,这便是万古仙朝的真相,您满意了吗?”
同样感到震惊的还有在那场围攻大战中受伤的宁沐,他那时满脑子都是师弟硬生生挖出自己舍利的情景,身冰凉不能自持,之后的记忆竟模糊了。
只依稀记得群臣不知是被姜同甫那狰狞的真身吓到了,还是被那场惨烈的京师地震所撼,一同逼着先帝下罪己诏。一份不够,必须三份,一份祭天地,一份祭鬼神,一份安抚天下百姓。
现在想来,现在的太皇太后,太后,甚至当今皇帝陛下,对当日在场的群臣恐怕都有些恨意,恨他们的强硬逼死了先帝。
但他们最恨的,当属带头的缘行了。
可是,若非缘行与白景程根据自己拼凑的堪舆图,在天师道老天师的帮助下确定了引发灾变的十六处节点,奔波于大江南北强行毁了祭坛上的神秘水晶,这大雍现在恐怕仍在风雨飘摇之中,不,若仍是灾难频繁,大雍这时候可能已经烽烟四起了。
这件事,他不信皇室,包括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不清楚?可现在呢?听说皇室已经在天下各处销毁典籍,连起居注都烧了,这就是打死不承认的架势。
吃力不讨好,他怎能不为师弟感到冤屈?
“不行,这次我绝不帮你……”回忆到这里,宁沐腾的站起身,一掌拍在石桌上,低着头冲缘行大声道:“你绝对不能再参合此事,因你用自身舍利才镇压魔头的关系,现在已有人在商议去寻道家金丹了,不如再等等。”
“那是无用的。”缘行无奈的摇头,他的舍利那可是真正的佛宝,这世间还上哪里找这种类别的宝物?他想了想,又说道:“我这次有些把握,会成功的。师兄,就算您这次不帮我,我也回去做的。”
“你……你这修行修的,真当身体是个皮囊,说弃就弃吗?”宁沐仍竖着眉毛,严厉的呵斥道:“你告病辞官,而后偷偷离京近三年,不也没发生什么意外吗?世间高人又非你一个,你怎知旁人做不到?缘行和尚,你不要小瞧了天下人。比你有能耐的多了。”
“这魔种并不简单,万一让他脱困,弄不好便会有数以亿记的妖魔鬼怪出现在世间。师兄,你要看着自己的子孙后代活在一个妖魔肆虐的人间吗?真到那时,此方世界必成炼狱。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若牺牲一人可挽救天下,该牺牲谁呢?更何况……”缘行突然笑了起来:“我有神通在身,一旦事成即刻远遁,谁能奈我何?”
“慈悲。”宁沐叹了声,然后好似突然没了力气,双手扶着桌面,干巴巴的说道:“你能保证一定能镇压住魔种?万一也失败了,岂不是白费力气?”
“不能彻底除掉,镇压个几百年也好。”缘行眸子里精光闪动,不过又在瞬间隐没下来,他微垂下头,声音也低了,仍笑着:“我并非为了大雍才做的决定。而是为了将来,几百年后事情就大不同了。这才是应该存在的历史。”
宁沐没有听清他最后的那句话,只愣愣的望着师弟,突然想起他年前偷偷回到天禅寺时,师父的话来。
“那颗舍利缘行小时便有了,实乃佛门大能转世,如今挖了出来镇压妖邪,想必,这便是他的使命吧。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