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年里,是孙少安有史以来最为辉煌的时期。他的砖场越办越红火,利润象不断线的水一样流进了他的腰包,村里人的估计保守了,他的纯收入实际上已经有了四万块钱!
那位河南烧砖师傅一改初衷,没有回老家去,一直在他的砖场充任“总工程师”的角色。他把他的工资提到了比外面高出一倍的数额。同时,另外从本乡招收的两名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也被这位师傅培养成了出色的技术人才。
入夏以来,在那次大失败中为他干过活的本村人,也看清了他的大好形势,又纷纷要求来他的砖场当临时工。
这事首先遭到了秀莲的强烈反对。她忘不他们落难的时候,其中的某些人怎样嘲弄和逼迫他们开工资的情景。如今看他们闹好了,这些人便又想来沾光,秀莲在感情上转不过弯,坚决不同意再让本村这些人来干活。她宁愿多掏点钱雇用外乡的村民,也不愿再用本村这些廉价劳动力了。但少安是个软心肠的人,他知道这些要来干活的村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又求他,他不能见死不救。他反复给秀莲做工作,甚至说好话,让这些穷困的乡亲再来他这里干活,也让他人赚几个买化肥的钱。
秀莲说到底也不是个糊涂人,最终还是同意了丈夫的意见。
于是,象田四田五这样的人,再一次来到他的砖场。这些人拿了钱,得了好处,开始唾沫星子乱溅,一哇声说了少安的好话,孙少安“好财主”的名声扬遍了双水村和东拉河一带的许多地方。他成了石圪节乡最有声望的“农民企业家”。
孙少安这阵势几乎把他父亲也弄成了石圪节集市上的“明星”。要是玉厚老汉上集走过这条灰尘飞扬的土街,庄稼人就会互相指划着说:“看,这就是孙少安他爸!”他到小摊上买肉,卖肉的人也把最肥的刀口肉切割了给他。
每当孙玉厚老汉提着一条子肥肉,在乡民们的羡慕的议论声中走过石圪节街头时,他脸上平静如常,但内心却常常不由得感慨万端。
啊!他一辈子已经不知多少次从这条土街上走过,什么时候受到这么多人的抬举呢?旧社会,他冬闲时给这里的掌柜吆牲灵到山西柳林驮瓷,每次都是天不明就从这街上起身,双手筒在破棉袄袖里,清鼻涕都冻在了嘴唇上。
以后,他又不知多少次到过这里,出售几个南瓜和一把旱烟叶,以便买点盐和点灯的煤油。那时间,谁能想得起他这个穿破衣裳的穷老百姓?更忘不了的是,那年公社开广播大会批判少安扩大猪饲料地,他和可怜的小女儿立在这土街上,怎样为儿子的命运担心骇怕呀……做梦也想不到,他孙玉厚老汉能有今天这等荣耀!
玉厚老汉骄傲的是,除过大女儿的光景叫人熬煎外,他含辛茹苦抚养的几个孩子,都成了好样的,大儿子现在不用说,一道川都是好名声。当然,少安以后免不了还会有些跌跌绊绊,但最叫人担心的时期也许已经过去了。
二小子当了煤矿工人,是说那营生又苦又不安,但他对这孩子放心着哩!少平人虽年轻,但处事老成,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眼下,他唯一关心的是这孩子的婚姻问题。听说煤矿女的少,找个对象难,他已提醒少安给少平瞅个女娃娃。可少安说这一家里谁也替少平作不了主……那就等孩子探亲回家时再和他商量这事。
至于小女儿兰香,已经上了“大学堂”。据识字人说,这是中国的什么“重要学堂”;有人还推断说,他的兰香将来会“留洋”哩!
唉,唯一使他晚上熬煎得睡不着觉的仍然是大女儿兰花。该死的女婿一年逛得不归家门,丢下那母子三人受了多少牺惶!可怜两个小外孙,从小到大等于没有父亲。眼下两个娃娃总算被不幸的女儿拉扯大了。娃娃也都是些好娃娃。外孙女猫蛋十三岁,在石圪节上了初中,听说象她姨兰香一样,回回考试都是头名。外孙子狗蛋再有一年也要上初中了。可是,那个挨刀子的王满银却还在门外当逛鬼!少安曾建议让他姐离婚。兰花不同意,他也不同意。
人常说好女不嫁二男嘛!女婿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能走离婚这条路;离婚女人名声不好听啊!再说,两个娃娃都大了,怎能离婚?这少安,出得啥混帐主意!
孙玉厚尽管有大女儿不幸所带来的痛苦,其它方面我们能看到,如今没一点遗撼。就是他本人的光景,也发达多了。钱不用说,有两个小子给哩;至于粮食,村里除过金家湾那面的俊武,也许就数上他了。许多粮食都吃不了,又舍不得卖,只好用泥巴糊着封在石仓子里。麻烦的是,过一段时间又要把这些存粮倒腾到外面晾晒一下,院子里所有粗点的树木上,一年四季都挂着未划粒的玉米棒;灿黄如金,显出了殷实人家的一派大好风光。今年夏天麦子又大丰收,他支起合烙床子,叫了村中十个后生用两天时间才打完……这一段日子,孙玉厚老汉动不动就到石圪节街上来买猪肉,这倒不是嘴馋或故意给公众能他的光景而是他最近正在箍新窑。
本来,二小子早给他攒够了钱,让他去年就整修一院新地方。但大儿子当时正在难处,他便征得少平的同意,把一千多块准备整修地方的钱,先垫给了少安。
今年,不用他说,大小子主动地张罗着为他雇人打窑洞,接石窑口。当然,按少安的铺排,少平的那一千多元根本不够。短缺的钱都是少安出的,并且还不让他给少平说:因为个性强的二小子早就说过,这院新地方要他一个人出钱修建。
按他们老两口的想法,他们这个院落不必这么排场,别说少安他老了,就是他们老两口,也都是快入土的人,而家里再没有其它拖累,何必修建那么好的地方!
但大小子二小子都坚持要把这院地方修建成村里最好的。他后来也没坚持反对。他理解孩子们的心情。孙家穷困潦倒几辈子,孩子们现在为他们修建这院地方,多半是给村里人证明:孙家再不是过去的孙家了!这些日子里,家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他的少安,真是八下里忙啊!又要为他箍窑,还要照料砖场的事。最近几天,听说他还要谈什么“判”,准备承包乡上的砖瓦厂,另外,儿媳妇马上就要生娃娃,行动不方便,因此,一些具体事,他和老伴能做到的,尽量不麻烦少安和秀莲……入夏以来,孙少安也的确是太忙了。砖场正走上坡路,他得特别经心,以免再导致一次意外的灾难。同时,他还要招呼着为父亲营造新地方。
为老人建新家,这是孙少安多年的心愿。他决心要把父亲住的地方修建得比他自己现在住的那院地方更好。他要瞒着好强的弟弟,再添进双倍的钱,把这院地方搞漂亮,正如少平说的,某种意义上,这是为孙家立一块“纪念碑”。他不仅要用细錾出窑面石料,还要戴砖帽!另外,除过围墙,再用一色青砖砌个有气派的门楼——他有得是砖!
卫红的女婿金强给他站场任总指挥,金强在村里年轻一代匠人中,石活水平是最高的。另外,又是为妻子的大爹干活,因此特别经心。
尽管有金强在现场总料理,但少安在大的方面还得分出好多精力来管这件事。
他里里外外忙得一塌糊涂,一天跑下来,腿都疼得瘸了。糟糕的是,他最得力的助手秀莲马上就要临产,不能象过去那样给他强有力的帮扶。尽管如此,妻子腆着大肚子,仍然一阵儿也不闲着。
自父亲那边开始新建地方,老祖母和父母亲都暂时搬到他这边来住了。另外一孔窑洞腾出来给两面的工匠做饭。母亲和妻子一块上手都忙不过来,没办法只好又把妹妹卫红叫过来帮忙。
一年多来命运的升降沉浮,使秀莲和老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特别亲密。只是因为父母亲坚决不愿再连累他们,才使秀莲放弃了这打算。不过,实际上他们现在又象一家人了。
如今秀莲除不干涉他给老人使用钱,还常提醒他应该给老人们买个什么东西或添置衣物铺盖。在为父母建新家垫钱的问题上,他们的认识高度一致;而且筑院门楼的建议就是秀莲提出来的。
生活如此叫人感慨万端!贫困时,这家人风雨同舟;日子稍有好转,便产生了矛盾,导致了分家的局面。而经过一次又一次生活风暴的冲刷,这个家又变得这样亲密无间了。是的,所有人的心情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和顺和畅快!当然罗,老祖母基本上还生活在她的世界里。
祖母的视力是越来越不行了,几乎已处于失明状态。一身老病依然照旧,只不过看起来还没有恶化的迹象。尽管她骂儿孙们浪费,但她的衣服和被褥还是都换成了新的。吃喝更不用说,从去年开始,少安在金俊山那里为祖母每天订了一斤牛奶。当然,若要叫她到医院去看病,那是怎样都搬不动她老人家的。她拒绝吃药打针,理由还是怕费钱。贫穷已经成了她一生主要的恐怖。现在,她仍然围坐在炕上的被褥里,眨巴着一双几乎看不见什么的红眼,竭力还想弄明白家里发生的某些事,母亲和妻子都忙得要命。有时还不得不大声地费上半天口舌,解释她一再询问的许多“问题”。
当老人平静的时候,通常都是摸索着数一瓶止痛片——倒出来,又数着一粒粒装进去,我们不知是否还记得,这瓶止痛片是少平上高中时用润叶姐给他的钱买的。已经近十年了,尽管老祖母每次数时都有短缺或长余,但实际上这瓶已经象羊粪蛋一样又黑又脏的药片一粒也没少——我们的老祖母舍不得吃啊……正在孙少安忙里忙出的时候,他突然听说石圪节那个快要倒塌的乡办砖瓦厂,要承包给个人去经营了。
这消息不由使他心一动。他知道,石圪节的乡办砖场比他现在的砖场大几倍,设备和条件都不错,只是管理不行,根本赚不了多少钱。后来虽然内部实行承包制,看来也没有解决大问题,因此乡上才下决心干脆往出总承包呀!
他敢不敢去冒这个险呢?少安开始周密地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他想,如果放开胆量把这个大型砖场承包了,往后的发展肯定要大得多!
说实话,随着现在这个砖场的盈利,他的野心也逐步大起来——他已很不满足这个小摊场,而早想谋算件更大的事。手头赚下的几万块钱,也使他的这种谋算有了一种踏实的心里保障。人就是这样,得一步,就想另一步!如果将来那个大砖厂盈了利,那说不定还能干更大一点的事!他有一种虽然朦胧、但却十分强烈的冲动:他一辈子真正要在石圪节或者说原西县闹腾它一番世事哩!
孙少安进而又想,如果他承包了乡上的砖厂,就把他现在这个砖场也承包出去。对,干脆来个“双承包”!他承包乡上的,让别人承包他的!的确,若是他承包乡上的砖厂,他实际上无法具体管理现在这个砖场;他要把主要精力集中到乡上那个砖厂去。再说,妻子要生孩子,一两年内又给他帮不了多少忙,把现在的砖场包给别人,他在双水村一身轻快,也不必连累家属……
孙少安周密考虑了几天,就把他的想法提出来和妻子商量。秀莲又从弊端方面替他进行了反证。最后,两口子一致认为,少安的想法是可行的。冒险就冒险!他们已经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考验,并且走过来,因此心并不怵!
这样决定之后,孙少安立即跑到了乡上——他生怕别人抢了这生意。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就目前而言,石圪节乡还没有另外的人敢承包这个烂摊场。
合同很快就顺利签订了。
接下来,少安马上着手往出承包他的砖场。没料到,这比他承包乡上的砖厂更顺利。
他的砖场被一直替他当技术总指导的河南师傅承包了。河南人写信把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叫到了双水村。少安答应,等父亲的窑建好后,河南师傅的家属可以借用他的一孔窑住宿;而河南师傅答应,他一定在技术上帮助他把乡上的砖厂尽快搞上去…
在石圪节乡各村农民一片议论声中,孙少安走马上任,当了乡砖瓦厂厂长。因为这是他个人承包,因此当然地成了这个砖瓦厂的主人。
在河南师傅的帮助下,他大刀阔斧改造了这个濒临倒闭的企业,生产很快走上了正轨。即是最保守的估计,这个砖瓦厂不出一个季度就要开始盈利。
这样,孙少安现在实际上就有了两个盈利企业。当然,原先那个小砖场,见利的是他和河南师傅两个人了;而乡上这个砖瓦厂一旦开始盈利,那收入将更会使石圪节的干部和农民咋舌!
孙少安,这个当年因给社员扩大猪饲料地被公社一场批判弄得出了名的家伙,如今又一次成了各村民众谈论的对象。有人敲怪话说,这小子就学着“走资本主义道路”了,所以现在才把世事闹了这么红火!
在孙少安意气风发干“大事业”的时候,他的生意人朋友胡永合路过石圪节,听说了他的情况,就专门来拜访他。永合看了这个砖厂的阵势,问:“这砖厂赚了钱,你还准备干什么?”
少安还没来得及想更长远的事,就说:“到时再看吧,说不定还可以办个什么罐头加工厂……”
胡永合不以为然地笑了,说:“那算个什么气派?咱们农民不能光满足办个什么小厂子;咱们应该干更大的事。别看现在把政策给咱放宽了,其实呀,咱们土包子农民在这社会上还没什么地位!钱赚到一定的程度,拿一把票子活着也没滋味!”
“那你的意思哩!”少安一时倒不能明白永合说的这些话。“咱们要出大名!要往外面扬!叫中国都知道有你我这样的农民!”
“怎个扬法?”
“比如,咱们也可以参加它文化上的事。文化上容易出名。只要出了名,手里又有钱,咱们就不能在它政府里坐一把交椅?哼,说不定将来县委县政府都叫咱承包了呢!”少安对抱负非凡的永合笑了笑,问他:“你说文化上的事咱怎么能插进去腿?”
“我最近在省电视台认识了一位导演,请他在最好的馆子里吃了一顿,成了朋友。我们已经商量好,由我牵头找些农民企业家出钱,拍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刘备,关公,张飞,鲁智深,曹操,这些人你又都知道,红火着哩!你要是愿意,也入个股!”
“我那点钱……”少安难为情地说着,用手掌揩了揩永合溅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
“钱主要有我哩!你多少出点,在电视剧后面挂个名字,中国也就知道你了……你如果同意,今冬我带你去一趟省城,见见那位电视台的导演。这也是见世面嘛!怎样?”胡永合问他。
尽管听起来是些云里雾里的事,但少安又不好拒绝胡永合的好意。他忘不了,在他最倒霉的关键时刻,正是这个人为他伸出了救援之手。哪怕这纯粹是件吃亏事,他也得答应他——他向来是个讲义气的人!
少安只好为胡永合应承下来。说实话,他自己也被胡永合煽得心里怪热乎的。如果真的投上点资,参加拍《三国演义》电视剧,自己的名字也就能上电视台。再说,电视剧不一定就是赔钱生意!如果赔钱,精明人胡永合也不会白把票子扔给电视台的!
胡永合和他说定这件事后,声称还要给县委书记张有智汇报他的“计划”,就坐进那辆大卡车的驾驶楼去了原西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