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沈茉娘煮好了面,自厨房中端出来之时,就见小马先生正蹲在那里洗衣服。一时面红非常,尴尬道:“夫君怎的动起手来?我原想着明儿个早上凉快之时再洗的。”
“无妨,左右我无事,再者原来这衣衫也是自己洗的。”小马先生说的却是假话,未成家之人,王爷自是安排了下人专门照管。
当然,也不是说他没做过这些。当初小马先生凭着一腔书生意气,要为沈茉娘讨一个说法,可这北疆当时却是反王的天下,结果弄了个家破人亡,连举人的身份也被摘了。好好一个书香公子没少吃苦,最后投了裴元修当幕僚日子才好过了些。
“这几日寻了人牙子,挑个粗使的丫头罢!这才几个月,那拿笔抚琴的手都糙了。”小马先生语带心疼。
沈茉娘笑了笑,道:“我明日也给夫君送茶点罢!”
“莫要麻烦了,王爷的外院书房是不许女眷出入的。”小马先生擦了擦手,坐到圆几前,准备用晚膳。
“为何?那王妃不是日日皆去!”沈茉娘颦眉。
小马先生笑道:“也道,那是王妃啊!”
沈茉娘暗自不服,明儿个我去了,还能被拦在外面不成?纵是曾府的夫人那般的妒性,曾劲的书房自己不是同样进进出出无人阻拦,否则那消息也递不出来不是。
翌日下午,她果然往一品居买了几样点心,装入食盒中,拎着往靖北王府而去。只是连角门都未得入,便被看门小厮拦了下来。
小厮倒也知礼,笑问道:“这位娘子有何事啊?此处是王府并非闲杂人等可以逛园子的地界儿!您要是喊冤告状得去衙门……”
“这位小哥儿,我并非逛园子,也非喊冤,我来寻我家夫君,他是王爷的先生,姓马,人家都称他小马先生。”沈茉娘皱了皱眉头,却还是勉强笑答。
小厮听闻,道:“那还请马家娘子稍候,我去帮寻来!”说罢,并未让了她进去,只与另一个小厮嘀咕了两句就一溜烟儿往里面跑去。
外院书房的梢间中,小马先生听闻自家娘子来,急忙撂下笔就往外去。
几位幕僚先生笑道:“这成了亲果然不一样了,有人疼啊!”
小马先生回头笑笑,满心甜蜜。
来在角门时,就见沈茉娘正拎了食盒子,皱眉向内望。
“茉娘怎的来了?”
“来给送些吃食。”沈茉娘见了他,微微一笑,莲步轻移便想与小马先生一同进去王府。
却见小马先生接过了食盒,并不欲让她进去,面上不快,略带玩笑的语气,轻声道:“怎的,我还不能进去不成?”
小马先生诚实点头,“茉娘若想拜见王妃,待我去回禀了王爷家去告诉,这王府并非轻易可进的。”
沈茉娘面色略沉,碍于当着外人,只玩笑道:“瞧,我也不过说笑罢了,只是来给送些下午的茶点,快拿着进去罢,我也回了,莫要因为我耽误了王爷的正事。”
说罢,转身的瞬间脸色便难看起来。哪怕是为妾这许多年,她也未被人这般驳了面子。
小马先生抱了食盒子往书房去,于垂花门处正见了迎面而来的王妃,急忙躬身施礼。
珑玥淡淡回了一笑,就率先往裴元修的书房去了。
小马先生略张了张口,想说他家娘子想来拜见王妃,却错过了机会。
当他抱着食盒进了梢间,陆先生第一个笑道:“果然是有人疼了,快快打开让我等瞅瞅是甚好吃食,也好解解眼馋!”
“小马先生好福气,娶了个如王妃一般贤惠的娘子。”又一位幕僚先生道。
“来来,让我等看看!”一位幕僚先生就着小马先生揭开的盖子一看,道:“这点心虽不及王妃的,却也品相不错。”
“哎!我瞅着与一品居的差不太多!”
“这便是一品居的点心,娘子晓得我爱吃,特意跑去买的。”小马先生赶紧描补,他是知晓沈茉娘自小便不善厨艺,只喜琴棋书画。想到此,小马先生心中不免哀叹,若不是茉娘当初有才学又气盛,怎会于清明踏青那日与别家女儿斗诗,最后入了反王次子的眼,最后落了如今这般。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仲秋这一日。
裴元修说只他夫妻二人过节。
于是珑玥只命人于王府花园子的镜湖边上摆下桌椅,码上瓜果与几个她亲手做的菜肴。
而后便打发了所有下人,让他们自去过节,不必身边伺候。只留了当值的几人,远远候着。
只他们小夫妻二人浅酌对饮。
当一轮圆月高高挂于黑幕之上时,珑玥来至了事先设好的香案前。她是远嫁的女儿,难免思亲,如今只依着大昭国的俗例——拜月祈福,遥祝千里之外的父母兄长一切顺遂。
珑玥上了香,缓缓下拜,口中轻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裴元修静立于一旁,凝眸专注的望着披了一身月华的柔美女子,这是他的妻,他经历了二世,视若生命的妻。
祝祷之后,珑玥缓缓抬起凤眸,望向扶起他的裴元修嫣然一笑。
二人执了手走回圆桌落座,忽然珑玥指了一处轻道:“那里是何人在放孔明灯?”
听闻,裴元修顺着她的青葱玉指望去,星眸倏的一紧,前世那不想记起的回忆浮上心来,只扯得他胸中一痛。耳间又恍惚响起前一世里九儿孤寂哀婉的声音:“……今夜中秋祭月圆,明日谁管月半弯……”
忽然便怒从心头起,大声喝道:“来人,去看看哪个在放孔明灯,给我押了来!”
候在远处伺候的下人急急跑上前来。
珑玥纳闷儿,不知为何裴元修会突然动气,只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道:“王爷,仲秋节放孔明灯本是祈福,寓意美好,就由着这一回罢!”
裴元修轻叹,摆手打发了来人下去。
这边,裴元修因珑玥一句话不欲再追究,却未成想,那放孔明灯之人自己寻上门来。
只见一个身着桃粉衣衫的身影,手中提了一盏未放的孔明灯,袅袅娜娜的行了过来。
不是别人,正是裴元修奶娘的闺女,刘秀儿。
裴元修见是她,只觉脑仁儿都抽痛起来。
“拜见王爷、王妃,民女不知王爷与王妃于此饮宴,惊了王驾,还请王爷恕罪!”刘秀儿款款下拜。
“那孔明灯便是放的?”珑玥颦了颦眉道,不知为何,见了她自己总觉心中不甚舒服。
“正是,民女远在北疆,思念娘亲与兄长,故而做了两只孔明灯为他们祈福。”刘秀儿毕竟长于裴府,一应规矩倒是无半点错漏,有礼得很。回过了珑玥的问话,她微微抬起头,望向裴元修,似是追忆美好,道:“民女还记得幼时,王爷与兄长带着我为先夫人放孔明灯祈福,哄先夫人高兴的情景,先夫人温柔端庄,对民女也是甚好,只可惜……”
“够了!下去!来人,将她带下去,没我的命令不许出偏院半步!”裴元修怒道。前一世她便是如此,时常勾起自己对亡母的思念,那日仲秋也是如此,她领了儿子拦着自己放孔明灯为先父亡母祈福……
裴元修不想将前一世他与九儿的离心怨怪任何人,可是每每想起,还是难免迁怒。
珑玥见裴元修心绪不稳,似要震怒,知道是这刘秀儿的话勾起了他的伤心事,连忙摆手,示意下人将刘秀儿带了下去。
再抬眼时却见裴元修红着眼眶,一双星目紧紧盯着自己,好似不看好了,她便会消失一般。
只拉了她的手急切道:“九儿,我会对好!”
“我知道!”珑玥笑回,而后岔开话题,轻道:“这梭子蟹冷了就不好吃了……”
话音未落,裴元修就急忙召人过来,道:“拿下去热一热!”而后又道:“这百花漾也冷了,拿下去再温新的上来。”
说罢,眼光便又锁于珑玥身上,只让她觉得心中发毛,这眼神儿怎么好像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只得端起裴元修面前的酒盏,敬他道:“王爷的酒可是自草原上带回来的马奶酒,那日于草原上尝过,味道极美,就是性子如那宝马良驹一般烈了些。”
提起那日,裴元修的面色也缓和许多,记起当时醉酒后珑玥娇俏妩媚的小模样,裴元修顿觉心中发痒,忽儿道:“此时是在府中,九儿若是想饮自不必拘束。”说罢,执了酒壶为她满上一杯。
珑玥浅酌,而后道:“怎的没有那日草原上的味道好了?这草原上的好酒莫不是就应该配着大碗,吃着烤肉才香甜?”
“九儿说的有理,来人,换大碗来!”裴元修唤道。他打算灌醉了珑玥,弥补一下当日帐篷之中的欲求不满。
在裴元修的有意之下,珑玥自然不胜酒力。
醉眼朦胧间,就将满桌碗盏挥于了地上,自己竟爬至了桌上,醉步踏着拍子,水红色广袖随风舞起,高唱起《将进酒》来:“……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一举手一投足,虽是醉态却并不粗鄙,腰肢柔若无骨,莲步盈似生花,婉转回眸间,媚眼如丝,回风舞雪,极尽妖娆。
微微秋风抚面来,水红裙衫飘飖举。
只刹那间,裴元修就觉珑玥好似要乘风归去。星目痴迷中透着惊惧,一把便将珑玥像抱孩子那般锁入了怀中,轻道:“九儿,醉了!”
珑玥被他猛然搂入怀中也未有惊恐之色,反环了裴元修的颈项,巧笑倩兮,忽儿又豪爽道:“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需醉倒!”
见珑玥此时半醉半醒,心情甚好,裴元修宠溺一笑,扫去方才刘秀儿招出来的酸楚与懊恼,一手托了珑玥的小屁股,一手揽着她的腰,如同抱孩子一般回了碧苍院。命人备下热水,亲手为她擦洗。
醉态柔媚的珑玥自然还如那日于草原帐篷之中一样,手脚并用的缠了裴元修,寻求他身上那抹似有若无的清凉。
在自己的地盘上,裴元修自然不会再忍耐,抱着难得主动回应的珑玥好一通翻云覆雨。只觉得这马奶酒真个好东西,偶尔让九儿小醉一回,着实妩媚入骨,尽兴得很。
如同烙饼一般被翻来覆去,拆吃入腹的珑玥最后疲累的好似猫儿一般,于裴元修的怀中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沉沉睡去……
朦朦胧胧间,珑玥觉得自己被一团烟雾包裹了飘浮起来,而后落在一处庭院中。这院子有些眼熟,像是靖北王府,可又有许多不同。
忽然,不远处传来笑语,有女子的柔声细语,又有孩童的清脆爽朗。珑玥寻声望去,远远的朦胧月色中,一家三口,丈夫、妻子,还有孩子,正在放孔明灯。那男子的身形珑玥觉得分外熟悉,名字呼之欲出,却如何也叫不上来。她想上前看清,可好似有甚束缚着自己无法前行。忽然那女子缓缓转身,珑玥只觉眸光一紧,那提着孔明灯,着一身桃粉色衣衫的女子,不正是刘秀儿?
那个男子……
珑玥想要看清。
就在那男子正要转身之际,一声叹息将她拖到了一处院落。
“主子,王爷一会儿便会过来了,今儿个是仲秋……”
“浣玉,们都下去罢……”一个水红裙衫的年轻女子轻挥了挥手。
主子?浣玉?
珑玥凝眸,那水红色身影可不就是自己!
只是,怎么会有两个自己?而这又是哪里?
“主子,那这些菜肴?”
“摆到岁寒园里面罢!”
珑玥看着那个面有轻愁的自己淡淡开口:“小哥送来的那些虾蟹给侧妃与秀姨娘分了罢,那么许多,我一个吃不完,搁着也是放坏了。”
“是!奴婢这就去办!”
看着浣玉退下去,珑玥不知不觉的跟着另一个自己飘飘悠悠的便来在了岁寒园。
梅花状的圆洞门,一排五间的“老梅居”。
珑玥确定下来,这便是北疆的靖北王府。
只是,为何与自己生活的府邸有许多的不同?
中秋时节,梅树无花,虽满树青叶却已见错落的枯黄,偶有几片盘旋而落。
“相思寄予月,一斛清酒独酌。夜深花睡去,只影孤倚栏栅。一曲终,秋风凉,泪痕潸。今夜中秋祭月圆,明日谁管月半弯。月明月暗月形单,谁共舞蹁跹!”
幽幽哀婉之声响起,珑玥望着另一个自己,心中忽然生起酸楚与凄凉,似乎感同身受,口中轻轻叨念:“……月明月暗月形单,谁共舞蹁跹……”泪眼潸然。
正在这时,珑玥只觉自己又被白雾裹起,再睁眼时,只见一高大男子穿过自己,拂袖而去。
而那人正是裴元修。
这是?
珑玥无暇顾及为何自己如空气一般,只凝视着裴元修远去的背影,一头雾水。
那人是裴元修,她可以确定,可是不知为何又有隐约的不同。
“王爷!王爷!您留步,您要为平儿做主,是王妃心思狠毒容不下庶子,要毒害您唯一的子嗣啊!王爷……”
那哭诉着欲要追出去的可不正是刘秀儿!
这是怎么一回子事情?
珑玥欲要看个究竟,却听有人于耳边急切的唤自己的名字,“九儿!九儿……”
意识缓缓回笼,珑玥睁开眼来,正望入一双星眸之中,那里满溢着关切,却又多了几分惶恐。
“王爷?”珑玥微欠了欠身,只觉浑身酸软,嗓子也十分低哑,还有些疼,最疼的是头,太阳穴一跳一跳的。难道这便是纵欲加宿醉的后果?
伸手想揉一揉面颊,却摸到满手濡湿……
自己这是哭了?
方才的梦境浮现于脑海之中。
似真似幻,又觉得真实,好像自己曾经经历过。
“九儿……”
裴元修见珑玥蹙眉,黑暗中精致的小脸上挂满泪水,似有片刻茫然与酸楚,心中只觉一突。
因着常年于军中,他历来睡眠轻浅,方才迷糊之中忽听得九儿轻吟,起初以为她渴了,叫水喝,欲起身为她取茶水来,却见她满面泪水,再仔细一听,哪里是叫水,分明是在叨念前世那首长短句。
心中陡然害怕起来。
他可以回来重活一世,那么九儿会不会也于今夜重生回来?
若是如此,他当如何面对?
九儿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九儿?”裴元修试探着轻唤。
珑玥皱了皱眉,身上的不适让她想也不想的抓了罪魁祸首的大掌来,一口咬下,而后道:“我想喝水!”
见她如此毫无芥蒂的动作,又听闻她状似撒娇的语气,裴元修忽觉心中一块大石猛然放下,忙道:“哎!好!好!我去给王妃倒茶来!”
裴元修披衣下床,珑玥望着他的背影,再次颦眉,努力将他与梦中的那个重叠起来,然而,却发现,他们似乎并不相同。先不说裴元修并无侧妃小妾,纵是有,依他脾性也定不会甩袖便走。
珑玥很有自信的觉得,裴元修定会陪在自己身边将事情弄一个水落石出。
梦便是梦,做不得真,定是被裴元修折腾的狠了,所以潜意识里便做了这么一个梦来埋汰他。
就着裴元修的手饮罢凉茶,珑玥躺回床内,待裴元修也回到床上,钻入他的怀中,一只小手寻了他腰间的嫩肉,掐了一把,念叨道:“再也不喝那马奶酒了!”
“好!”裴元修笑应,却被珑玥嗔了一眼。
“睡罢!累了!”裴元修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合上眼睑,轻道:“我会对好,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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