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斜阳拖在窗外,房间里晃着小小的人影, 时不时冒出一个单字的音调。
栖迟坐在房中, 转头看过去。
占儿身上已经穿得很厚, 裹得圆滚滚的, 划着小腿,张着小手,摇摇晃晃地朝她走了过来。
快到跟前时,她张开双臂, 将他接住了。
秋霜在一旁护着,挤出笑来说:“家主你看,小郎君这么快就会走路了。”
栖迟只点了点头, 没有说话。
秋霜今日特地将占儿抱到她跟前来,本意还是想叫她好受些, 却不见她开口,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只能默默垂了头,退出门去了。
等她走了,曹玉林自门口现了身,看着房中的母子二人, 有一会儿才说:“三哥正赶往洛阳,目前顺利, 请嫂嫂放心。”
栖迟朝门口看了过去,外面的消息她仍能时不时地收到,只不过被守得严密, 无法出门。
“他让你就这么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曹玉林一板一眼地回:“是,嫂嫂见谅。三哥吩咐过,如有不利,就让我护送嫂嫂退走。以嫂嫂的身家,他日就算身在境外他国也照旧可以过得很好,如此他才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去博这一回。”
栖迟手上扶稳占儿,反反复复地将那句无后顾之忧在心里过了两遍,唇边轻动,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确实,以我的身家,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过得很好,只是那时候已成什么境况,谁也不知道了。”
曹玉林一直观察着她的脸色,尽管不忍,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就算如此,我也无法让嫂嫂出府。”
栖迟盯着她,不想放弃:“阿婵……”
“对不住嫂嫂,”曹玉林直接单膝跪下,垂首抱拳,生生打断了她的话:“军令如山,哪怕嫂嫂拿出县主之尊来威压,我也只能冒犯。”
栖迟霍然站了起来,就连身旁扶着椅子站着的占儿都仰着小脸朝她看了过来,嘴里支吾出一个字音来。
然而曹玉林只是跪着,不为所动。
她手指紧紧捏起,盯着曹玉林的模样,许久,脸色忽又缓和了。
是觉得没有必要,这是伏廷的命令,曹玉林身为军人,只会遵从,何苦为难她。
“好,那我就不出府。”
曹玉林闻言立即抬起头,黝黑的脸上没多少表情,心里却很意外,似在确定她这话里的真假。
栖迟说:“我可以不出府,甚至他日真出事了,我也可以带着占儿走,但现在还没到那步,我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如果只是为了他们自己,她的确情愿他不去冒那个险。要阻止一个小人,却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明明是个英雄却要背上反叛的罪名,甚至是担上付出性命的风险。若是那样,她真的情愿什么都不要。
但这是为了北地,为了家国,他说出实情的那刻,她便再也无法阻拦。
既然不得不为,她也不能只在这里等着一个结果。她早说过,没有回头路的路,也会随他一起走。
曹玉林有些明白她意思了,从地上站了起来:“嫂嫂只要不出府,想做什么,我一定照办。”
“那你替我传个信给他。”
“嫂嫂要传什么?”
栖迟将占儿抱着揽在怀里,在桌边坐下,一只手拿了笔,就着纸写了几行字,递给她:“他看了就会明白,不知是否有用,但或许可以一试。”
曹玉林走过来,接在手中看了一眼,便知道意思了:“嫂嫂是在帮三哥,他自然明白。”
栖迟沉默地坐着。
这种时候,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距离洛阳城外百里,伏廷的人马刻意在此驻扎。
一路上所有人做寻常百姓打扮,藏匿兵器,分批行进,直到此处聚集后才停。
而后便暗中留意着单于都护府兵马的动静。
东都洛阳是一道关卡,不会轻易能过,过后便是长安,否则单于都护府也不会止步于此。
天刚泛白,伏廷只带了几人,一路疾驰,入了洛阳城。
街心刚刚被洒扫过一通,街上店铺也大多刚开。
快马一行驰至一间茶舍外,伏廷下了马,目光扫过门内悬着的鱼形商号木牌,径自走了进去。
踩阶而上,到了楼上独间的茶室里,早已有人等在那里。
那人一身水蓝锦缎绣云纹的圆领袍,就在窗前站着,转过身来,一身清贵,脸上神情却有些微的局促:“伏大都护此时出现在洛阳,似是不该。”
是崔明度。
伏廷来时特地换下了身上军服,同样着了汉式的圆领袍,青衫宽大,拿着马鞭在衣摆上拍去路上灰尘,衣摆随手掖去腰后,朝他看过去:“似是?那便是该了。”
崔明度搭手向他施礼:“恕在下失言,应当直说不该。”
伏廷与他隔了一两步的距离,比他高出一些,看他时眼帘微垂:“河洛侯不必拐弯抹角,你觉得我不该来,难道是认为邕王值得被立?”
崔明度搭着的手垂下去,过了一会儿才道:“邕王虽品行不足,但毕竟是圣人的亲侄子,且已有后,在如今急需皇储稳定民心的情形下,若真被立也情有可原。”
“一个能与突厥勾结的人,又何止是品行不足。”
崔明度一愣,出乎意料地看他一眼,眉心间皱起,似是思索了一番,再开口时,又是文雅的温文之态:“若真如此,圣人自有决断,身为下臣,唯有遵从,不敢多言。”
伏廷沉声说:“若河洛侯真这么想,当初又何必在这里与我夫人多言。”
忽来这一句,崔明度顿时脸色微变,眼神原先有一丝难堪,看向伏廷,却见他脸色如常,并不是追究的模样,便明白他是话里有话,脸上神情数度变幻:“大都护的意思是,我存有私心?”
“那得问河洛侯自己,你当初实言相告是出于愧疚,又是否还有其他缘由。”
崔明度反问:“还有何缘由?”
伏廷手中马鞭一转,没有看他:“圣人行事至今,河洛侯看在眼里,或许想过有一日同样的手段也会轮到崔氏自己。”
崔明度身形一僵,眼神顿住。
伏廷话里的意思很明了,他当初那一番话帮了栖迟,是否也表明他当时已与圣人有了离心之意。
一个大家世族子弟,不可能行事然不顾家族,他绝不可能在说出那番话之前没有过仔细的考量。
许久无声。
崔明度并没有反驳,只是那张脸上反而显露了明显的文弱,以及一丝丝的犹豫和踟蹰。
伏廷看了他一眼:“邕王的事我言尽于此,倘若我对你的那番话说错了,那就当你我今日不曾见过,今后各安天命。但倘若河洛侯并不然随圣人摆布,那不妨想一想这样的人如何能登上大位,他真登上了大位,于国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崔明度第一次听他对自己说这么多话,但听意思,大概也是唯一的一次了。
他自己明白,若非事出有因,大概这位安北大都护根本不会站到他面前来。
“伏大都护要说的,我已明白了。”
崔明度眼神看向独间外,伏廷带来的几个人都在外等着,一截衣角若隐若现地出现在门口,少年的身姿抽穗一般拔高,在他眼里只能看到一张沉静的侧脸。
他知道,伏廷是要扶立光王世子了。
让邕王继位,确实没有什么好处,崔明度心知肚明,实际上他早已暗中思考过多回。
只不过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刻的到来。
沉思许久,直到窗外日头已高,他才又搭手向伏廷见了一礼,口气温淡地道:“真想不到,我会有与大都护合作的一日。”
伏廷一脸刚毅沉定,似早已料到。
……
谈话结束时,已日上三竿。
近卫入门,在伏廷耳边低语了几句,汇报了眼下状况。
伏廷马鞭一收,朝崔明度点了个头。
该说的都已说了,接下来才是开始。
转身要走之际,崔明度忽而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大都护怎么没想过,我当日与县主说那些,或许还存着其他私心。”
伏廷脚步停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那与我无关,该说的我早已说过,河洛侯应当还没忘记。”
说完直接出了门。
崔明度看着他身影消失,想了起来,他的确早就放过话。
栖迟永远是他伏廷的女人,谁也别想动。
他独自站着,微微笑了笑,似是自嘲,他有何资格说这种话,还能仰仗着这股东风保了崔氏门楣就已是莫大的好事了。
如今身为河洛侯,这不就是他该做的吗?
……
楼下,伏廷上马离去。
疾驰出城时,他的手在腰间摸了一下,摸到一张字条。
那是曹玉林派人送来的,栖迟给他的。
若非这张字条,他大概不会走这一趟。
而若得到一个崔氏这样的世家大族支持,距离成功便多了一份胜算。
他手指紧搓一下,拿出来,死死抿住唇,心里有些难言滋味,即便被他关着,她也依旧做不到置身事外。
曹玉林从瀚海府的铺中出来,快马赶回都护府。
重兵把守的府门没有丝毫松懈,她一路直接去了主屋。
栖迟在房中安安静静坐着,她见了多少有些歉疚,上前说:“嫂嫂久等了。”
栖迟问:“做好了?”
曹玉林称是,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方帕子,展开后放在她面前。
里面包裹的是她的鱼形玉佩。
以往她从不假以人手,只是如今,才不得不靠她出面。
栖迟让她拿着去找柜上的解九,让他按照东家的吩咐,指使都中的铺子动作。
曹玉林虽然事情办好了,脸色却并不见轻松:“听那个解九说,嫂嫂如此安排,恐会引起买卖混乱,对嫂嫂是有极大损失的。”
栖迟将玉佩收好,“如今都中越混乱,对他才越有利。”
一旦洛阳打通,直面长安便是迟早的。
顿了顿,她又淡淡说:“若真输了,一切都输了,这些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回来了,晚了晚了,红包致歉!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