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有个小习惯,  但凡重要的事情,  前一天晚上都会写行程安排,  做上标记。

    比如十月二十四日,是周卫平的生日,叶清就会在那个日期上方划一个小圈,  表示那天有事情要做。

    当周卫平看到那个熟悉的圈,心里头没由来地‘咯噔’一下。

    “这些也是猜测,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我总觉得那天,  他没有要轻生的想法。其实当年,听到他死讯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  虽然这话说着可能有点自负,但我确信他不是这种人,他……谁都可能从高楼上跳下去,但是他不会,不可能是他。”周卫平当时起身起得急,  抬手‘啪’地一声开了灯,没顾得上其他,  连拖鞋也穿反了。

    “我怀疑这根本不是他死前留的最后一句话,这页后头那页,被人撕了。我们一直以为是年头太久,装订不好,导致页数散乱……”

    然而不是的,它就是少了最后一页。

    因为最后封皮上,  还留有几行痕迹——那显然是之前写字时候用力过猛,笔锋透过纸张,印在硬纸壳上的痕迹。

    顾延舟和邵司从杨泽家中离开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一点。

    顾延舟站在门口,极有礼貌地颔首告辞道:“今天我们谈话的内容,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否则明年的今天我会来你坟前给你上香,知道吗?”

    “……”杨泽深吸一口气,“你们快走吧,过几天警察来找我的时候,我会配合的。”

    于是邵司下了台阶,冲他挥挥手:“保重。”

    杨泽沉默着站在家门口,看着这两人一前一后地往街头走,路灯将两人身影拉得很长。

    邵司走路不喜欢看路,顾延舟总是时不时地要扯住他,拽着他衣领质问:“看不到车?”

    “我走路太认真。”

    “不,你瞎。”

    杨泽转身回去,关上了门。他踢开脚边堆起来的酒瓶子,还有瓶邵司没喝完的水。他躺在沙发上,终于感觉到一丝疲倦,缓缓阖上了眼。

    ——“救救我。”

    是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子,他身上有些发臭,显然卫生情况并不良好。他脚上穿的那只鞋,好几处地方都破了口子。他的手指掐在他手臂上,刺得慌。

    杨泽在睡梦中不安地皱起眉。

    ——“救我。”

    他的声音太响了,像是精神失常,又像是故意在吸引什么人注意,但混合着这些胡言乱语,他突然又逼近他,小声央求:“求你帮我把这个东西带出去,交给警察,请你一定要交给警察。我们在这里被关了三十多年……三十多年……”

    他拽得太紧了,像是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王山带着人从外面过来,远远地就是一声厉喝:“干什么,反了是不是,你们几个,把他拖下去。”

    “王总,他……这没法拖。”几个彪形大汉束手无策,对一个拼死拽着门板不放的糟老头,这老头看着瘦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

    “养你这群废物有什么用?拖不动就把他手砍了,还要我教你?!”

    杨泽躺在沙发上,呼吸越来越困难。

    最后画面停格在那人被活生生打死时瞪大的双眼,那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瞳孔充血,像是有无数话想要诉说,杨泽终于冷汗直冒,惊叫着醒了过来。

    时针正好指在‘3’上。

    凌晨三点,杨泽喘着气,盯着天花板。然后他艰难地站起来,走到桌边,拉开抽屉,里面静悄悄地躺着一张泛黄的,满是污渍的纸。

    杨泽将那张纸缓缓展开,上头赫然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这是一份名单。

    “这个痕迹,”次日,欧导和周卫平在休息室里,用放大镜去观察那页有笔迹痕迹的硬纸壳,“……就算用铅笔慢慢描,也难以复原了。”

    周卫平想起另一件事情,问道:“今天王山没来?”

    “他有几天没来了,也没跟延舟联系。”根据前段时间的观察,在邵司和顾延舟这两个人里面,王山更偏向顾延舟,他甚至大有把顾延舟当‘同类’惺惺相惜的意思。

    对此,邵司是服气的:“你装变态装得挺有一手。”

    顾延舟拍拍他脑袋:“瞎说什么大实话。”

    欧导观察半响,最终放下放大镜,道:“这事不太好办,我们所有人都认定叶清确实是承受不住才自杀,所以绕了远路,铤而走险去碰王山那条地下产业链,如果推翻一开始的结论——叶清的死另有隐情,他不是受到压迫后自杀……只能证明我们费力绕这么一大圈,选了最危险的一条路。”

    “我觉得周先生这个推测,也许是成立的。”邵司又道,“98年,他为什么选择在国家改变政策,在寒冬结束之后,放弃生命?”

    98年,国家已经将流氓罪从刑法上删去。

    甚至他只需要再等几年,在二零零一年,第三版《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下,不再将‘同性恋’称为精神病人。

    叶清那么坚强的人,再难他都挺过来了,却在看见曙光的这一年,从楼上一跃而下?

    就在大家沉默之际,门被人敲了几下,只听场务在门外扬声高喊:“邵司在吗?——有你的快递。”

    “……快递?”

    在场几人大眼对小眼。

    邵司开门后,场务急急忙忙将手中一份信封大小的东西递给他:“我也不清楚,刚才来个快递员,说是找邵先生,我跟着他找了一圈也没见你人……就先帮你签收了。”

    场务说完,又有点好奇地问:“你网购什么东西了?”毕竟很少有演员会在拍摄期间,网上购物还把东西送来剧组。

    邵司接过,掂量几下,轻得很,晃也没个动静:“我没买东西啊,是不是谁跟我开玩笑呢……”

    “可能朋友寄过来的,”邵司拍拍场务的肩,道谢,“总之谢谢你,辛苦了。”

    “没事儿,”场务摆摆手,“那我先走了,你们好好休息,下午戏份挺重。”

    欧导也狐疑:“这什么?谁寄来的?”

    邵司关上门,反复打量道:“拆开看看就知道了,这玩意儿怎么那么轻?”

    邵司撕开封口,也没看,伸手进去掏半天,摸到一张叠成方块状的纸。

    “这是……”邵司看着这张脏兮兮、皱巴巴的纸,有点反应不过来。

    叶瑄疾步走来,一把夺下它,手紧张得有些发抖。

    ——这张纸她再熟悉不过。这么多年,叶清的日记她翻来覆去地看,这张纸,无论是纸张颜色,还是里头印着的线条,她都熟悉得不能再熟。

    纸片拿到手之后,她更是确信。

    ……这字迹完完全全,就是叶清的。

    这张纸已经皱到看不太清上头的字,经过几番辨认,叶瑄念出这上头第一句话:“‘流氓罪’的寒冬已经过去,不必再担惊受怕,不必再受人威胁,我们是自由的。”

    “然后呢?”

    叶瑄道:“没了,只有这一句话,这底下……我看不太明白,好像全部都是人名。”

    顾延舟站在邵司边上,隔了很久才说:“这是一份名单。”

    还没人张嘴问,这张纸究竟是谁寄来的,邵司一掌拍在顾延舟后背上,提醒他:“杨泽!”

    杨泽昨晚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没有接……

    这句话彻头彻尾就是一句谎话。

    邵司表演课上,学过行为学方面的知识。但是昨晚,他居然完全没有听出来杨泽话里头的漏洞。

    整个事情发生在刹那间,那人把纸头塞给杨泽,王山又很快就闻声而来,这短短的时间里,根本没有给人留任何思考的空间。杨泽只有唯一的一个选择,那就是攥紧掌心,将纸藏起来——这是下意识的、最快速最安全的一个方法。

    ——因为他没有扔掉的时间。

    王山几乎就是隔了几秒,出现在杨泽的视线里。

    杨泽本来是打算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中途变卦,愿意将这个重要的线索送给他们。

    “去查查这份名单,也许,事情很快能水落石出。”周卫平说这句话,一方面也是想安慰大家,但是话一说出来,自己也知道,现在事情正往越来越复杂的方向发展,也许真相……远比他们之前预想的还要残忍。或者说,真相已经逐渐明朗,只是没有人愿意承认。

    顾延舟道:“我查吧,公安局里我有认识的人,查起来方便点。”

    欧导沉默着问:“需要几天?”

    “快点的话三天,慢的话几个月都有可能。毕竟这份名单上除了名字,就提到了‘流氓罪’这个线索,只能顺着它去查这些人……名单上这些人在当年留有案底的话是最好,不过年代久远,也不能笃定什么。”顾延舟说完,又一针见血道,“事情已经很明朗了,只是我们都不敢说破……当年王山利用这个罪名,逼迫的人,除了叶清,可能名单上在列的这些人没有一个幸免,他们的遭遇也许更离谱,而叶清,十有八九,是因为他们,被王山灭的口。”

    因为他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希望啊。

    因为他直到生命最后,落在纸上的字眼都是:寒冬已经过去,我们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