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初春,  四月初。

    叶清生前接受的最后一场采访,  在一间逼仄狭小的录音棚里。

    充满年代感的灰色棉布沙发面对面放置着,  顶上是像一口大锅似的强光灯往下投映,不多时便将这间录音棚里的温度生生抬高了好几个度,使之看起来燥热无比。

    地板颜色也是灰蒙蒙的的,  看不出什么材质,但是光滑到反光,  隐约能够照出旁边导演组拍摄录制时候忙碌走动的倒影。

    这个视频,现在再看,  画质粗糙不堪,色调也偏暗,  但是叶清坐在主持人对面,穿着柔软的毛衣,整个人安静到发光。

    眉目像幅山水画,不轻不淡地几笔,却勾勒出某种近乎凌厉的哀调。

    主持人是个邵司从来没有见过的面孔,  她烫着细卷的头发,身穿黑色喇叭裤的双腿交叠在一起,  年纪不过二十多岁,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目视前方轻声询问道:“想问一下,你觉得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叶清眼睛先是盯着某个角落,半响才将视线挪在主持人脸上,他的声音很有特色,  听过便忘不了。

    “……爱情、自由。”

    “公开表达自己身份的空气以及空间。”

    ……

    整个采访,邵司全部看完之后,又把进度条拉回到那个地方,重新听了一遍他的回答。

    听不太明白。

    爱情?自由?这两个都好说,可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段采访视频是电视台未公开的内容,原定四月十三号晚八点在十二号台播出,但是前一天晚上接近零点,叶清从高楼坠下,当场身亡。

    警方判定为,自杀。

    邵司正坐在卧室门口地毯上,背靠门板,盯着邮箱里其他资料看了半天,手机突然震动两下,在毛绒地毯的作用下声音减弱很多,一条短信静悄悄地躺在他的收件箱里。

    ——只能查到那么多,再多我也查不到了,这个视频就当是我给你的赠品。你非要往下再查,我可以给你我师兄的号码,他比我厉害多了,只不过价位也比较高。

    这番话乍一看没毛病,但是仔细推敲,不难发现其中的猫腻。

    既然没什么好查了,为什么还推荐他那所谓的师兄?

    邵司懒得打字回复,直接一通电话给他拨了过去,那头‘嘟’两声才接起,照例用了变声器,听起来声音古古怪怪的,像个鹤发童颜的老怪物:“喂,您好。”

    “……  ”邵司曲起腿,换了个姿势,“没有别的声音吗?这个太难听。”

    “有的,您稍等。”

    隔了半响,邵司听到对面音色越来越奇怪的试音,觉得还是放弃这个人算了,直接切入主题问:“你又说没什么好查的,又说给我你师兄的号码,所以这件事情里头,到底有什么问题?”

    对面沉默两秒。

    “其实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是我找到当年一个小型,当然现在早已经关闭了,我找到它的备份记录——复原之后发现一些比较蹊跷的事情。”

    这个小型,有点类似现在的天涯,汇聚了一群匿名网友,每天胡侃,里头的消息真假参半。

    “不好说,具体的,我明天整理了发给你。”

    说完,对方便挂断电话。

    邵司本来就睡不着,况且在这种夜晚,情绪还很容易发酵。

    他头脑里一时间闪过无数种猜测,最后哪种都抓不住。

    暂时还想不通的事情,邵司也就不继续勉强自己,他撑着手臂站起来,打算下楼喝杯酒打发时间。

    欧导选的酒店,保护措施相当好,各种设施也都十分齐全。

    邵司下楼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下,楼下餐厅就连服务生都没几个。

    他本来是想直接去吧台取酒的,结果拿完酒往回走的时候,走到半路,在餐厅中央一架黑色钢琴前停下。

    其实邵司刚出道的时候,公司给他们组了一个偶像团体,试运营性质。就是让他们几个练习生,模仿棒国天团又唱又跳,上综艺露脸圈粉。

    虽然后来再没人提起这个毫无存在感甚至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非常傻逼的‘B17’。

    他们十七个人一团,只出过一次专辑,开过几场歌迷见面会,上过两场综艺,观众连脸都还没认全呢,就被公司强制解散了。

    ……

    邵司唱歌算不上太好,不过幸好五音都在调上,音色也可以,就是没什么情感流露。

    他唱不了苦情歌,也哼不了饶舌,让他激情澎湃地在台上狂吠……不如要他去死。

    邵司以前在B17里就比较特立独行,别人大都是闭着眼睛,手放在胸口抓着衣服一脸深情痛苦地唱,时不时睁开眼给镜头一个冷酷帅气的眼神,然而就邵司一个人站在那里,连嘴角都不勾一下。

    虽然他唱歌不带感情,不过钢琴是从小练到大的。

    思及往事,邵司随手将那杯酒搁在边上,站在钢琴边上,随手敲了几个音练手,然后坐下来弹起当初那首蠢到不行的主打歌《满天星》。

    又轻快又哀伤的旋律缓缓荡在空旷的餐厅里。

    “想送你一束满天星,依偎在你耳边告诉我爱你,可你为什么选择远去,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

    顾延舟会走进餐厅,完全是意外。他本来只是去健身房拿东西,傍晚在健身房里待了一会儿,现在才发现不小心将剧本复印件落在更衣室里。

    然而经过餐厅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来什么声音。

    邵司手指细又长,在琴键上不紧不慢地起舞。他阖着眼,可能因为已经洗过澡准备睡觉的缘故,额前刘海用小皮筋绑起来,高高翘着露出整个额头来。身上穿着宽松式样的黑色毛衣,衬得肤色尤其白,头顶那盏吊灯往下打光,轻轻地给他渡上一层边。

    顾延舟一直知道邵司长得很犯规,浑身上下还泛着生人勿进的寒意,平时不说话的时候气场强大,接近一米八的身高,身材清瘦。

    邵司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可能就是这种难以靠近的距离感。

    然而接触久了,发现他只是个懒到骨子里的人。

    邵司前面都弹得很顺畅,最后收尾的时候,有几个音记不太清楚,相近的音都试一遍,越试越乱,最后索性甩手不干了。他睁开眼,发现顾延舟倚在门口不知道看了他多久:“……你怎么在这?”

    顾延舟扬扬手里那叠文件:“拿东西。你呢?”

    邵司曲起一条腿,头歪着搭在膝盖上,说:“睡不着,有点失眠。”

    他说完,伸手去够刚才放在边上的酒杯。

    冰块已经化开一半,兑了水之后口感变得有些寡淡。

    然而顾延舟走过来,三根手指固定住杯壁,将那杯酒从邵司手里抽出来:“刚才听你弹那么久,作为回报,给你调杯酒,想喝什么。”

    邵司依旧那副懒散的模样,赖在凳子上不肯动弹,顾延舟于是又去牵他的手腕,这才把他拉起来。

    邵司跟在他身后,看顾延舟从侧门进去,趁他拿酒杯的时候,他弯腰趴在吧台边上,手指在菜单上划来划去,最后指着‘橙汁’两个大字说:“这个吧,你会榨橙子吗。”

    顾延舟拿着两个酒杯,正准备给他调被马丁尼,听他这样说不由地放下酒杯,看着他道:“你认真的?”

    “认真的,特别认真,”邵司踮起脚往吧台里面望了两眼,担忧道,“……有没有榨汁机啊。”

    最后顾延舟真的给他榨了杯橙汁。

    邵司看着他撂起袖子在洗手池里洗橙子,然后拿起刀,娴熟地切开,去皮。

    两人挺和谐地聊起闲话来,顾延舟边去皮边头也不抬地问:“你刚刚弹的那首叫什么?”

    “你还是别知道的好,特别矫情的一首歌。”邵司此刻正坐在高高的圆凳上,腿曲着,脚尖点地,左晃右晃,完完全全是个闲散人士,“…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B17的组合?”

    顾延舟去完最后一块皮,放下刀,用纸巾擦擦手,抬眼问:“没有,韩国的吗?”

    “不是,国产的。”邵司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当年我还是队长。”

    顾延舟意味深长看他两眼,道:“难怪解散了。”

    “……”邵司不满地敲敲桌子,“你几个意思?”

    顾延舟把榨好的果汁倒在玻璃杯里,推给他,顺便说:“没什么意思,你的橙汁,慢用。”

    邵司接过来,一手捻着吸管一手扶着杯子道:“谢谢。”

    事情最后发展成邵司喝着橙汁,和顾延舟聊起刚出道时候的那些琐事。

    那时候十七个人挤一间化妆间,换演出服的时间只有不到十分钟。

    一切都是小小的,快乐也是,烦恼也是。

    他们就像刚播下去的种子一样,几滴雨水,几缕风就是全部。

    池子隽微博有天涨了几十个粉丝都把他高兴得够呛,开心了一整天,还傻不拉几发了一条庆祝粉丝数破千的贺文。

    “……不过像你这样的人,应该没有经历过这些。”邵司说完撑着脑袋,看顾延舟给他自己倒了杯伏特加,加三块冰,继续说,“你一出道就拿奖拿到手软,知道外面都怎么说你的吗,说你是外挂影帝。”

    能不像开挂吗,一部作品就封神。

    “那些乱七八糟的报道少看,”顾延舟扯起嘴角道,“我跑龙套的时候你们还在玩泥巴。”

    作者有话要说:  爱情,自由,公开表达自己身份的空气以及空间。——柴静《看见》

    ……顺便安利这本书,我的人生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