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限回到长兴候府的时候,高氏坐在书房里等他。
“你祖父身体不好,先去睡下了。孽子……”高氏低声说了句,却默默地开始垂泪,“咱们府如今这样的境遇,你父亲伤及了根本,平时连重物都端不得。长兴侯府就指望着你了,你呢?你做的什么混账事……”
叶限带着人出去后,老侯爷随即派了人跟在他身后。
里头的情景虽然瞧不见,但是叶限作为长兴候世子爷进去,本该受到礼遇才是。里头却半点动静都没有……肯定是不正常的。高氏问他:“你究竟想怎么样?母亲说过了,顾锦朝那样的女子是不配咱们长兴候家的身份的,何况她如今已经和陈三爷说亲了……”
高氏坐在烛火旁边喃喃地说着,侧影投在窗格上,叶限看到她鬓角有几缕白发。父亲病的这些日子里,母亲比父亲瘦得还厉害,手腕上那个镯子,套着本来还没这么宽松的。如今过大的袖口和垂落的玉镯空落落的,显得她的手骨细瘦无比。
高氏背脊挺得笔直,看也不看他。
母亲本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一手小篆写得比寻常读书人还好。从小顺风顺水的,别人也都是夸她沉稳大气。好像她所遭遇的所有不好,都在他这个儿子身上了似的……
叶限不由得有些愧疚,就算高氏再怎么轻蔑顾锦朝,那也是他的母亲,他不该这么冷淡。
他小时候病得要死了,高氏整天整天陪着他,和他玩翻绳,哄他高兴。只有在他看不到的时候,高氏才偷偷抹眼泪。却从来不把这种感觉传递给孩子。
顾锦朝咬在手上那口还在隐隐地疼。
叶限叹了口气。声音轻了些:“都亥时了,您该回去歇息了。”
高氏抬头看着他,眼眶还是红肿的。
叶限只能说:“您让我一个人想想。可以吗?”
高氏才站起来,好像想对叶限说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蠕动着嘴唇:“这事……我和你祖父都说要瞒着你父亲,你也别说。”
高氏走到门口,突然又回过头跟他说:“母亲看着你长大的。你想什么别人不知道,但是母亲是知道的。”叶限的心思在她看来很好猜,他总是直朝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去,无论过程或手段对于别人来说有多不可思议。这孩子其实十分单纯,他只是比别人迟钝一些而已。
“你再怎么喜欢……也是不行的。”高氏低声说。
叶限有些不解地看着高氏。
高氏心里满是怜惜,她能感觉到叶限情绪低落。他的手一直藏在袖子里。
他小时候喜欢他外祖母养的京巴狗,每次去都要抱着京巴狗玩,孩子不知轻重。几次之后,那京巴狗每次看到叶限就怕,吓得躲在罗汉床下不肯钻出来。小叶限蹲在床边不说话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无辜又不知所措。
“……还是你自己想吧。”高氏苦笑,随即离开了书房。
叶限躺到圈椅上去,闭着眼想了许久。
其实他已经明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他喜欢顾锦朝而已。想护着她,想经常去看她,怎么不是喜欢呢?只是好像已经迟了。
正如顾锦朝说的。他再怎么肆意妄为,也不能不考虑到她的处境,家族,长辈……
叶限有些烦躁地睁开眼,他不喜欢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有许多种手段可以让顾锦朝不能嫁给陈彦允。但无论怎么说,这对顾锦朝都是一种伤害。她不可能像自己一样无所顾忌……
再不甘心也只能算了。
叶限重新躺回圈椅上,心里却想通了。
她成亲了又如何?难道自己喜欢她,还得要她的同意不成?
他就这么喜欢她好了,谁又知道呢?
又何必去管别人。
顾锦朝站在庑廊里。看着屋檐下点的红纱灯笼。
冯氏只和她说了一句话:“凡事三思而后行,你一直比其他几个姐儿懂事。祖母是十分放心你的。”
说完之后就去了正堂,正堂外宾客都等着了。
徐家的轿子已经抬进大门了。
锦朝看到了穿暗红色团花盘补服的父亲站在人群中。高大挺拔,沉默不语。
徐静宜捧着宝瓶下了轿子,跨过马鞍、钱粮盆,由婆子扶着拜了堂。西跨院里随即开了火腿鱼翅席,流水般的席面一桌桌上来。父亲喝了许多酒,一会儿就由众人簇拥着去了新房。
锦朝一直和外祖母说话到傍晚,才回了妍绣堂。
这时候都夜深人静了,她却还没有睡着。披了件衣裳出来看灯笼。
这满园的灯笼可是要亮一夜的。
锦朝脑子里乱得很,想到就要嫁给陈三爷了,又想到陈家,还有自己前世的那个孩子……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叶限今日来说的那一番话,又究竟是想做什么?
她心里不由忐忑。
锦朝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难免就有些精神不济。
顾漪和顾汐过来找她,要去给徐静宜请安了。
锦朝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戴了对耳铛,和两人一起先去了东跨院。
路上顾汐还和她说话:“长姐,我从没有见过徐小姐。”
锦朝说:“现在该叫母亲了。”
顾汐嗯了一声,又小声问道:“您见过她,她长得好看吗?凶不凶人?”
锦朝笑了笑,摸着她的发心说:“一会儿就见着了,我几句话怎么说得明白,你别怕就行了。”
虽然顾锦朝这样说了,顾漪和顾汐还是有些忐忑。听说徐三小姐的父亲是正三品的官,比顾二爷的官还要大。在她们看来,顾二爷的官位就已经很大了。听说继母进门都是要拿捏人的,免得自己立不住威信。要是孩子已经大了更是如此了。
新妇起身,先要过来给冯氏敬茶,和妯娌相见了。然后才是认亲。她们去东跨院给冯氏请安,顺便就能给徐静宜请安了。
锦朝带着两个妹妹刚走到东跨院外。就听到里头说话的声音。等进门一看,父亲和徐静宜都在,父亲穿着件藏蓝色的杭绸直裰,徐静宜身量长,只比父亲矮半个头。穿了件大红通袖绣云纹的褙子,梳了妇人的圆髻,簪一只简洁大方的赤金簪子,戴了一对点翠的手镯。
冯氏却是从头到尾打量了徐静宜。
果然长得不算漂亮。胜在气质温和。作为新妇总是害羞的,她却落落大方,眼神清明。
……不是个好对付的。
徐静宜给冯氏奉了茶,冯氏给了她一个红漆盒子装着的见面礼。徐静宜道了声:“谢过母亲。”
二夫人这时候合上茶盖,笑着称赞她:“四弟妹规矩齐全!我记得我头天来给母亲请安,还手发抖端不稳茶杯呢……”
徐静宜笑道:“常在家里伺候母亲而已,只算得上听话罢了……”
顾德昭才看了徐静宜一眼。
这时候锦朝才带着两个妹妹进来,一一给众人行礼。
徐静宜含笑着对锦朝点头。
冯氏跟徐静宜说:“你是徐家的女儿,礼数上的事自然不用我操心。四房的事一直是朝姐儿和我代管着,终究是不好的。你先跟着你二嫂学几日。就把四房的事接过去管着吧。有你照看着,我也能放心了……养育儿女,伺候丈夫。做到本分就好了。”
等见完了礼就是认亲的时候,顾家的几房人,和顾家相交好的人家和亲戚。等这边认亲完了,四房的几个孩子才随着回了徐静宜所在的宛华堂,顾德昭则先去了前院的书房。
院子前三间五间,连通抄手游廊到前院和二夫人的院子,窗棂上还帖着双喜字。
徐静宜进西次间后坐在大炕上,拉过锦朝的手坐在她身侧。
“……一别再见,竟然是这种境况了。”徐静宜叹了一声。“想不到咱们的缘分这么深。”
锦朝笑着点头,让顾汐和顾漪过来。给徐静宜介绍了。远远跟着的顾澜却站在高几旁边,冷冷地看着她们。顾锦朝没喊她过去。徐静宜看都没有看她。
顾锦朝原先是认识徐静宜的,而且两人的情谊还很不一般的样子。
……这和她想的不太一样,继母进门不是应该和顾锦朝对立吗?怎么看着样子她们反倒其乐融融了!
顾锦朝介绍完顾漪和顾汐,就和徐静宜说:“……您莫怪,荣哥儿是在国子监里,要放学恐怕还得等几日。到时候再让她过来给您见礼。”
徐静宜笑着应了,让身边的嬷嬷捧了见面礼过来给姐妹三个。
“自然是以荣哥儿的举业为重,我倒是不打紧。”徐静宜说完,朝顾澜道,“这可是澜姐儿,怎么傻站着也不过来,像你怕了母亲似的。”
顾澜行礼,笑道:“怎么会怕您呢。”
等大家都见了礼,徐静宜就留下顾锦朝说话,别人都先退下了。徐静宜拉着锦朝的手,言辞恳切:“朝姐儿,你心里会不会怨我?”
锦朝笑着摇头:“您这话怎么说?”
徐静宜松了口气:“你是个明白人……我嫁过来算是了了我母亲的一桩心事,不用嫁去罗家,我打心底里庆幸。其实……你父亲为什么向我提亲,我也是有几分明白的。”纪吴氏曾经私下和她说过。还给她说了顾家的情况。徐静宜觉得很正常,各取所需而已。
锦朝望着她年轻的脸,突然想到前世这张脸的苍白和疲倦。
徐静宜继续笑道:“……今后就是一家人了,咱们的荣辱是一体的。不过顾家的情况,你可要先和我说说,免得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