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陈兴冷静下来,开始分析拉姆斯登刚才说过的话。
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吴下阿蒙,不再是那个对上层世界一无所知的流浪佣兵,再怎么说,他也是做过宰相的人。
不会因为哪位大人物的几句话,就奉若神明,无脑相信。
即使对方是世界守护者,他也会仔细分析因果关系,思前想后,权衡利弊,然后再做决定。
现在是上午时分,大多数佣兵都在睡觉,酒吧里安静无比。
拉姆斯登微微抬起头,看见沉思中的陈兴。悄然之间,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然而,这一切当事人并没有看见,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之中。
关于深渊烙印,拉姆斯登提出了三个解决办法,但是第一个和第三个基本上不可能做到,可以视为“伪命题”。
除了火咀、庞力两人,他们这群人连突破镇守级都需要依靠英雄药剂,成为传奇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更何况,只有晋升传奇的人才能消除深渊烙印的影响,对其他人于事无补。
第三个办法同样不可能。圣女是什么身份?圣光教廷的三巨头之一,上次出手完是看在拉姆斯登的面子上,不可能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耗费在他们这群佣兵身上。
而且在上次的战斗中,由于近距离接触暴食君主,圣女施加的封印已经破碎,即便求得帮助,也只是暂缓之计。
至于第二个办法,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儿可能性。
为什么这么说?
先看竞选规则。
想要成为人类生存委员的会委员长,需要达成两个目标。
一是获得世界守护者的举荐,二是获得超过半数的国王级强者的支持。
再看现有条件。
这个世界上,已知会支持他的,就有三位国王级强者。
分别是阿丽雅和翠丽丝,另外还有诺伊斯的国王,也就是翠丽丝的父亲,阿丽雅的外公。
如果拉姆斯登收他为关门弟子,力支持他上位。
按照投票规则,世界守护者是算两票的,另外拉姆斯登和博拉格关系密切,估计也能争取到。
如果不出意外,这里就有六票了。
加上世界守护者的特殊地位,只要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相信大部分国王级强者都愿意卖拉姆斯登一个人情。
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对方提出的“协助登上委员长之位”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可能实现的。
想到这里,陈兴的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副画面——他面色威严地坐在至高神座会议的首席上,左右两侧坐满了至尊强者。所有人都面向着他,投以尊敬的目光。
其中包括了青国皇帝赵元凯,沙国大酋长萨拉丁九世……
不知为什么,陈兴越是这么想象,就越感到自渐形秽。
什么是至高王座?
那是连萨洛德、白万成、夏德·辛克莱、麦克罗罗这些传奇强者都没有资格踏足的巅峰之所。
而夏德·辛克莱对他来说,就是一生追逐的背影。
神座上的每一位,无一不是实力顶天,雄霸一方的存在。
让这种级别的王者,对他这个半吊子俯首称臣,简直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坐的每一位,都能轻易将他碾碎。他这个委员长,又谈何威严?
越是这样想,他就越感到无助和渺小。
一个出身底层,天赋稀烂,甚至连地火都没法沟通的伪领主级,拿什么站在世界的巅峰?
不心虚吗?更何况,人类生存委员会的委员长,可不仅仅是巅峰,而是巅峰之上的巅峰,王者之中的王者。
要不然这个位置也不会悬空这么多年,至今还没有选出第二任。
退一万步说,就算不计较他的个人实力,他现在的名声也臭到不行,天下皆知,龙涎河几百个电台从早骂到晚,自家女人又不听他的,他拿什么去跟别人交易?
想要结束战争,先要平息红国内战,将南北双方团结在一起。
然后以举国之力,挫败沙国和青国,收复失去的领土,这才有可能真正结束战争。
当然了,说服红国上层,签订丧权辱国的割地条款,喂饱侵略者,也可以结束战争。
但他陈兴就要背负千古骂名,连累子孙后代,永生永世抬不起头来做人。
别说他自己不愿意,以恶魔公主和血腥女皇的性格,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然而,不说挫败青黄二国,光是平息内战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俩母女仇深似海,双方势力纠葛不断,上面的人寸步不让,下面的人争红了眼,局势愈发地失控。
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手里还有什么筹码?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居然这么看得起他。
思绪之间,墙上老旧挂钟的分针与时针逐渐并拢垂直,来到了午餐时间。
“要不先吃点儿东西先吧?”陈兴提议道。
得到拉姆斯登的点头同意后,他叫来服务生,点了几样简单的菜式,然后默默地吃了起来。
一顿饭吃完,陈兴也思考得差不多了。只见他放下餐具,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端正坐好,面向拉姆斯登,郑重地说道,“我想好了。”
拉姆斯登早在几分钟前就吃好了。缓缓放下酒杯,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问道,“你答应了?”
陈兴摇了摇头,“很抱歉,让您失望了。”他有些艰难,却又十分坚定地说道,“您提的条件,我做不到。”
然而,睿智的老人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给出这样的答案,脸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容,向他问道,“年轻人,能否告诉我你拒绝的理由?”
“我……”陈兴神色黯淡,摇晃着脑袋,有些顾影自怜,“我没有这个能力。”
“为什么这么说?”拉姆斯登疑惑道。据他所知,这个年轻人从底层崛起,一路爬到红国权力的顶端,必然是上天的宠儿,同时又兼具实力与智慧。
“您高估我了,我只是一个……”说到这里,陈兴深深地吸了口气,双肩垂落,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叹息道,“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握的小人物。”
“我甚至……”
“甚至连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不知道了。”
他低着头,望着脚下破洞的木头地板,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我曾经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人,但也不是一个坏人。”
“别人对我好,我就对别人好,别人对我刀剑相向,我也绝不手软。”
“我不想伤害别人,也不想被别人伤害。”
“尽量不去做损人利己的事情,尽量寻求一个大家都能满意的结果。”
“凭着本事做事,凭着良心做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总是变得越来越糟糕。”
“或许是我运气不好,又或许是能力不足,也可能是人品不好。”
“总之,我混成了今天这幅样子。”
“我的女人纷纷离我而去,我的战船也不再响应我的召唤。”
“几百个电台没日没夜地骂我,指责我。”
“除了身边这些,这些同病相怜的兄弟,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
略微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失落。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我已经分辨不出好坏,分辨不出对错,不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他叹了口气,“我感觉自己很失败。”
“真的,很失败。”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我根本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世界。”
“所以……”陈兴抬起头,注视着老人睿智而慈祥的眼睛,问道,“您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还能回应您的期待吗?”
拉姆斯登注视着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轻声说道,“孩子,你似乎陷入了迷茫。”
“但是……”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慈祥和蔼的微笑,“这并没有什么可丢脸的,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迷茫过呢?”
“我也曾经怀疑过自己的立场,怀疑过自己的初衷。”
“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义?”
“你对自己的信念感到疑惑,分不清好坏,分不清对错。”
“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
“只要你还热爱这个世界……”老人的眼中亮起微光,“热爱所有美好的事物。”
“即使你犯了天大的错误,也依然属于善良阵营的一份子。”
“就如同,人类社会有着冷酷的一面,利益至上,弱肉强食,却也有温情的一面。”
“但追根溯源,人类社会的本质还是互助性质的。”
“因为对抗危险而结伴成群,因为抵御寒冷而拥抱取暖。”
“社会的本质就是互助,若是失去这个根基,人类社会将不复存在。”
“可是,在人类社会当中……”
老人顿了顿,看着年轻人的眼睛,提出一个疑问,“纯粹的善良,就是正确的吗?”
“医生,治疗师,神职人员,守护者,这些职业当然是越善良越好。”
“可是统治者,是越善良越好吗?”
“这个世界上最艰难的,就是取舍。”
“一个优秀的统治者,往往就是在取舍之间做出对族群未来最有利的选择。”
“相对纯粹的善良而言,而心怀善意却杀伐果断才是最艰难的。”
“不断在矛盾中坚持自我,在残酷无情的选择中保持善良。”
“时而天使,时而恶魔。”
“身入地狱,不忘初心。”
“这就是最好的统治者!”
拉姆斯登越说越激动,一把抓住陈兴的手腕,将其拉扯过来,近距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相信我,孩子……”
“你将会是继上代委员长之后,红土世界最伟大的统治者!”
拉姆斯登坚定的目光,铿锵有力的语气,给予了陈兴极大的信心和力量。
可是想了想,他又畏缩了,有些结巴地说道,“可,可是……”
“我的名声已经坏这样了,还有人愿意相信我吗?”
拉姆斯登露出温和的笑容,“孩子,人性总是复杂的。”
“或许你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思考……”
“人们怨你,恨你,骂你……”
“或许是对你有所期待。”
陈兴眼睛骤然一亮,似乎感悟到了某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