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鲁伦河上游和图拉河上游的南岸,燕然山的天然屏障之下,有一片水草丰美、风景如画的广袤土地,这里便是被称为龙城的单于王庭。
每年秋季,王庭举行蹛林大会。单于同姓贵族、匈奴异姓望族和包括昆邪王、楼烦王、休屠王等藩属国在内的二十四部,纷纷率部族跋涉齐聚于此。大会期间,除了向单于报计人口,贡纳畜产,也举行庆祝联欢,这一个月间,王庭内外,蒙古包数以万计,载歌载舞,篝火彻夜不熄。
这一年的蹛林大会,正值左贤王乌维领三十万骑兵南下突袭,按照事先的预计,最多半个月内,渔阳应就会被破城。
倘若愿望成真,那么这个消息将是最近二十年来匈奴自失了河套之后最能提振人心的一个胜利了。
是以所有人,包括单于在内,都在等着战报的抵达。
没有想到的是,等了大半个月后,传来的却是攻打上谷受阻,魏劭回兵,乌维大败,最后连同降员,总共折损了将近十万兵马的坏消息。
每三人中,便有一人不得回归。
单于暴怒,停了原本日日于王帐内所设的飨宾大宴,据说私下痛斥乌维,乌维战战兢兢。
得知消息的牧民焦惶而不安,四处打听着自己家中参战男人的下落。
蹛林大会虽还在继续,但气氛却从欢庆的高点瞬间降至了冰点。
入夜,魏俨依旧在帐中自斟自饮。
面前数个酒壶渐渐都空,他亦半醉之时,帐门忽的被人撩开,闯进来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正是左贤王乌维。
乌维仿似喝了不少的酒,满脸通红,停在了的魏俨面前,一双充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喘息急促。
魏俨似浑然未觉,又倒了一杯酒。
“魏俨!我已派人查过了,我领大军南下进攻山谷的那些天,人一直不在王庭!单于也未派外出办事,那些日里,到底去了何处?”
魏俨依旧一动不动,面前便似没有这个人。
乌维冷笑:“我便知道不会承认!我此次南下,计划周密,全速推进,方两日便过了桑干河!倘若不是有人事先告知了汉人消息,边城何以能够短时间内便做出这般全面应对!我思前想后,越想越觉最可疑!本就是汉人,到我王庭之地,表面投我匈奴,实则魏家派来的奸细!此次倘若不是密告在先,令我失了先机,我三十万铁骑何以攻不下区区一个上谷?当我不知?来了王庭,便一直不服于我,煽动兰氏呼衍氏那些人,不但反对我,甚至要对单于图谋不轨!我杀了……”
他拔出了腰刀,朝着魏俨斫下。只是醉酒的厉害,一刀砍偏,刀锋深深地嵌入案面,一时拔不出来。
魏俨手中,忽便多了一柄缠金匕首,电光火石之间,还没看清,一刀雪刃一晃而过,匕首便刺入了乌维的心口,整根没刃而入,只剩一截匕柄突出于外。
乌维瞳孔蓦然缩小,双眼却睁的犹如铜环,目里放出不可置信的光芒,定定地望着对面魏俨那双灰黑色的仿佛不带半点感情的冷漠眼睛,嘴巴无力地张了数下,最后身躯“噗通”一声,倒在了魏俨的脚下。
几个乌维的侍卫闻声冲了进来,见状大惊,纷纷拔刀。
魏俨坐回到了酒案后,神色漠然地看着地上痉挛的乌维,直到渐渐停止挣扎。
他收回了目光,仰脖,饮尽了杯中之酒,似什么都没发生。
侍卫面面相觑,面露恐色,慢慢地后退,到了帐门口,迅速地退了出去。
帐外,来自燕然山的秋风萧瑟,呜呜大作,刮过一个又一个帐包的牦顶。远处不知何处,隐隐传来不知何人吹的一阵夜笛之声,呜咽幽远,低旋婉转,似满腔思念,无处可寄。
一阵狂风忽的卷开了帐门,夜风扑入,帐内火烛摇曳的光影里,冲进来一个贵女装扮的貌美女郎。
她身穿绣了精美花纹,以金丝涤边的绿红紫三色鲜艳坎肩,头戴八瓣银质錾花帽,帽额处镶嵌一颗硕大的红宝石,足踏尖头皮靴,通身的华贵。
正是魏俨从前的姬妾兰云。
兰氏本属匈奴异性贵族,为二十四部之一,从前这一部获罪遭单于贬谪,这数年间,兰氏因战功重又崛起,兰云的兄长重被封兰王,兰云也被封居次(公主),她因貌美过人,得了草原明珠的美名,二十四部求婚者无数,只是一概被她拒绝。
兰云居次钟情于渐将王呼屠昆,这在王庭,早已经人尽皆知。
兰云匆匆闯入,看到倒在地上胸口插着匕首已然死去的乌维,面色大变,扑到了魏俨的面前,颤声道:“真杀了他?竟这便杀了他?”
魏俨恍如未闻,自顾又斟了一杯酒。
兰云捉住了他那只端着酒杯的手腕,用焦急的语气道:“我哥哥获悉乌维醉醺醺来寻,便跟了过来。他已截杀了乌维那几个去报讯的侍卫!趁单于还不知道,快走!”
魏俨抽回那只被她捉住的手腕,目光依旧未投向她,淡淡地道:“居次还是早日回归兰部为好。我这里,无需的记挂。”
兰云怔怔地望着他,眼中露出悲苦之色,在他身旁慢慢地跪了下来:“我知心中痛苦。当初日逐王一直盼回归,是以派我去身边,既服侍,也是伺机行事。我利用乔女一事,令无法面对魏家之人,终于令返了匈奴,如今王庭之中,虽人人唤呼屠昆,我却知道,心中一直摆脱不去汉人的印记……我对不起。我不过一下贱之躯,当初蒙不杀之恩,自知没有资格再留于身边服侍,本也无颜再来烦扰于,只是如今,乌维本就在单于面前进谗言,说是给汉人报讯,汉人有了提防才令他南下失利,单于恐怕对已经起了疑心,何况竟又这样杀了乌维!我求求了,快走吧……”
“滚。”
魏俨双目泛着红色的血丝,酒气喷人,从齿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求求了……那个乔女是心魔,求勿再因她,折磨自己了!难道还不清楚,就算当初没被逼回匈奴,这一辈子,也是不可能得到她的——”
“给我滚出去!”
魏俨忽的暴怒,重重地掼开了兰云,面前桌案也被他一脚踹翻,金杯银盏,稀里哗啦跌落于地。
他力道之大,竟致兰云手腕骨折。
兰云面色惨白,跌到了帐包的角落里,咬牙慢慢地爬了起来,含泪颤声道:“便是杀了我,我也要说!早不是汉人魏俨了!是匈奴人呼屠昆!呼屠昆的名字,如今在王庭里,声望与日俱增。求了,从今往后,和的过去一刀两断,好好地做匈奴人……”
魏俨忽从腰间抽出一柄缠金匕首,疾步上前,弯腰一把攥起兰云衣领,咬牙切齿道:“再说一个字,我便杀了!”
兰云怔怔望着他双目通红神色狰狞的样子,凄然一笑:“从前在身边的数年,如今想来,才是我的快活时光。要杀,动手便是。我的这条命,当年本就是留下的。”
她闭上了眼睛。
魏俨死死地盯着她,喘息剧烈,眼皮不住地跳动。
忽然帐外起了迅疾的脚步声,一个近侍声音传入:“主人,王帐来人,单于传主人速去!”
兰云猛地睁开眼睛:“莫去!乌维死于手的消息虽暂被拦截,但单于如此深夜忽然传,必是要置于不利!我哥哥、呼衍部还有丘林氏,都是支持父王的!没有人愿意无休止地和汉人打仗!快去,和他们商议……”
魏俨直起身,方才暴怒神色渐渐地恢复了,推开兰云,转身便撩开帐门,弯腰而出。
他的几个近卫要跟从,被王帐来人阻止。
“主人!”近卫看向他。
魏俨道:“们留下,不必跟从我了。”
兰云从地上爬了起来,追上去连声呼唤,魏俨却头也不回,在一列王帐卫士的持送之下,朝远处那顶犹如山包的巨大王帐快步而去。
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里。
兰云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口中喃喃地道:“……他疯了……他是不想活了吗……”
她被自己脑海里跳出的这个念头给吓到了,似针刺了一下,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推开追了上来的侍女,翻身上了马背,飞快而去。
……
王帐中央,一个巨大火塘,火焰熊熊,照出四壁金碧辉煌。
深夜单于还没歇,坐于一张镶嵌宝石铺白色虎皮的黄金椅中,双目微眯,盯着魏俨。
单于已风烛残年了,这个年轻时候靠弑父登上了单于宝座的曾经的草原雄主,如今也逃脱不过岁月的洗礼,变得老态龙钟,尤其上谷一战失利消息传来之后,单于的精神状态,更是一蹶不振。
前来参加大会的二十四部王主,已经数日未见他露面了,暗地都在猜疑不停。
但是即便如此,此刻,单于投向魏俨的目光中,依旧带着无比摄人的威势。
“乌维领大军南下的那些日里,去了何处?”
单于冷冷问道。
魏俨注视着座上的单于,朝他慢慢地下跪:“我便在上谷。”
单于眸中精光暴现,抓住宝座座圈的那只手掌猛地一收,声森森然:“乌维称是向汉人通风报信,这才令他南下受挫?”
“确实。”魏俨平静地道。
“不但如此,就在方才,乌维来我帐中欲杀我,被我反杀。他的尸首,此刻应还在我的帐中。”
单于猛地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双目圆睁,手指着魏俨,呼吸急促,突然,锵的一声,拔出了腰间宝刀,朝着魏俨快步拾级而下。
“自回归匈奴,我自问待不薄,并未因长于魏家而将区分开来!我亦知乌维无能,一旦我死,恐怕不能弹压二十四部,是故并非没有考虑过废他太子之位。却为何恩将仇报,先通汉人,今日竟又杀我儿子?”
单于厉声质问,刀重重地架到了他的脖颈之侧,猛地下压。
利刃森森,立时割开了皮肤,引一道鲜红血液,沿脖颈簌簌而下,瞬间染红了衣襟。
魏俨似浑然未觉,双目定定落于火塘中跳跃着的一簇火苗,出神了片刻,道:“我生而在世,本就多余,既辜负了魏家的生养之恩,也辜负了单于的知遇之恩,非人非鬼,猪狗不如,单于杀我,乃天经地义。”
他说完,双膝弯折,缓缓地跪了下去,闭上眼睛,神色平静。
单于怒视着他,目光渐渐狰狞,便在此时,王帐之外冲进来衣冠不整的乌珠屈,神色仓皇,疾步到了单于面前,噗通一声下跪,叩头道:“王兄!一切事情,都是我的主使!乃是我不愿坐视乌维揽功,这才命他前去报讯!也是我不堪乌维一向衅事于我,这才令他寻机除去乌维!王兄要杀,杀我便是,与他无干!”
单于盯着乌珠屈,冷笑:“他犯下这等罪愆,本该五马分尸,为给他脱罪,竟一应承揽,也罢,念在他也是我挛鞮氏后裔,我便免了他五马分尸之刑,留他一个全尸。”
他厉声呼喝武士入内。
一阵纷乱脚步声中,王帐帐门忽被开启,一支鸣镝,朝着单于闪电似的破风而来,噗的一声,正正插入了单于眉心,竟穿骨而过,射了个破头而出。
单于双眼暴睁,身躯僵立,片刻后,掌中宝刀落地,朝后笔直轰然倒地。
呼颜烈和兰缇已经杀光王帐外的单于亲信,从外领着卫士蜂拥而入,将王帐内的卫士也杀光,随即上前,扶起了乌珠屈。
乌珠屈望了一眼虽死却依旧圆睁双目的兄长,闭了闭目,看向衣襟血迹斑斑的魏俨,上前一步,颤声道:“我儿,无事吧?”
魏俨睁开双眸,在近旁单于的尸首上注目片刻,起身,分开人群离去。
当夜,乌维因战败恐遭单于罪责,遂弑单于,又被卫士反扑的消息便在王庭火速传开。
睡梦里的二十四部贵族藩王惊闻变故,从各自大帐中陆续赶来,一阵乱纷纷议事后,在呼衍王、丘林王等人提议下,众人一致推举乌珠屈登单于之位,无人异议。
东方微微拂晓,秋露依旧深重,颗颗滴滴,宛若水钻凝沾于草叶尖上,远处晨雾氤氲,茫茫迷离,宛若白色飘纱,飘荡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之上。
魏俨纵马,越过一堆昨夜余烬未熄的篝火,只身朝着前方疾驰而去。
马蹄掠起白色的灰烬,四散飘扬,随风刮去不知何处的方向。
他亦不知自己方向何在,又将去往何方,心中茫然,犹如一个迷途之人。
曾几何时,对权力的渴望,也曾令他灵魂燃烧,夜寐不宁。
而今,距离他曾热血沸腾过的巅峰之顶,就不过一步之遥了。
这片广袤丰美的土地,尽可以被他踏在足下,甚至,往南的那片土地,倘若他渴望,也未必不是没有一争的可能。
但是他却意兴阑珊,心口的所在,仿佛缺了一块不可填补的角落。
无论何方,此生或许都非他的停留之所。
他只是一个弃人,他心中知道。
身后的晨雾里,追上来一列快马,越追越近,伴随着急切的呼唤之声,前头魏俨终于勒马止蹄,停了下来。
乌珠屈驱马赶到了他的身侧,呼衍烈和兰氏兄妹停马于后,静静地候立。
“俨儿!为何定要走?父王盼留下!”
魏俨淡淡一笑:“我已助如愿以偿,登上单于之位。要我留下,还有何用?“
乌珠屈定定望着他:“待王庭安定,父王欲修好汉人,停止干戈。若定要走,父王亦不能强留。只是左贤王之位,必会为置留。等哪日想清楚了,便归来,可好?”
魏俨不语,调转马头,朝前疾驰而去,身影冲散了一团雾气。
兰云冲着那团被撕扯开的雾气,流泪喊道:“魏俨!我一日做过的女人,一生便是的女人……”
话未喊完,仿佛不过眨眼之间,前方那团雾气里的一人一马,便消失在了视线里。
“他会回来的,是吗?”兰云掩面,失声痛哭。
“给他些时日,他慢慢会想明白的。”
兰缇注目着前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