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昭脸红得厉害。
站在小石板路上,正好吹穿堂风,风打在脸上也不觉得凉,反而觉得风都被烫呼呼的一张脸暖热了。
小娘子红扑扑一张脸,像是掐一把就能出水来似的,心里有些嫌弃自个儿的,好歹活了两辈子,吃过的饭怕是比小六子吃过盐还多,怎么就被几句话逗弄得脸都红一片了啊。
小六子说起甜蜜话儿来,当真是天资卓绝啊
绣鞋薄薄的一层,膈在突起的小石子儿上,磨得脚心痒得很,雨水像帘幕一样一滴接一滴地落,最后串成了线,没多久就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清亮的小水洼。
六皇子收了伞,二人便退到了乌瓦房檐下,行昭低头看脚下是干的,外头的地儿却是湿漉漉的,泾渭分明,莫名心里有种安宁。
原来两个人不说话,也是不会尴尬的。
六皇子凭身而立于三步开外,眼里嘴上是笑意,值了,就算险些将自个儿给绕进去,也都值了,正张嘴想开口说话,却听行昭轻声缓言地开了腔:“还得加个美人计。”
六皇子笑得憨,原是愣一愣,再一想才明白行昭的意思,是在说顾氏的煽风点火?
皇后是怎么将那顾氏捧上去的,又是怎么说动她的,又是怎么摁下她的,他不是没想过,也试探过淑妃,淑妃便装作没听见,他便也不问了。
皇宫里没有人能不劳而获,顾氏拿了什么与方皇后交易,他并没有兴趣知道。
无外乎。性命和忠诚。
宫里头的女人美得艳得好像太液池畔的花儿。风一吹春一过。就凋了,谁也不记得这花儿这样美过,顾氏拿性命去换这滔天的恩宠,怕自己心里也是乐意的吧?
“顾婕妤是聪明人。”六皇子笑一笑清朗开口,将伞往近身处拿,不叫水落在小娘子身边儿。
“阖宫上下哪个不是聪明人?”行昭也跟着笑,“聪明人和聪明人的厮杀不见血,只要命。阿妩是个蠢的。若无皇后娘娘的庇护,孤零零地扔在这宫里头怕是骨头渣子也剩不下来。”
话到最后有侥幸也有感慨,却陡然发现人与人的相处好像果真是有缘分在的,她不用绞尽脑汁地去应和六皇子,也不用费劲心思地去猜测六皇子的喜好,更不用怕一句话没说好,便会引得他勃然大怒。
前世她执拗地爱着周平宁,所以生来便在他跟前矮上一头,战战兢兢畏畏缩缩。
恃宠而骄,恃爱横行。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对求而不得的东西心怀仰慕,而对近在咫尺的人横眉冷对。
“蠢一点儿好。两个人里头有一个人聪明就行了。”
六皇子手紧握在伞柄上,手指纤长骨节分明,虎口有薄茧,行昭眼睛尖,一眼便看见了,习武之人常年执弓,弓箭那根弦摩擦在虎口处,便会留这个印迹下来。
方祈有,行景也有,可六皇子走的是文路,手上怎么会有薄茧?
行昭来不及问出口,耳朵里却听见了六皇子轻描淡写的后语。
“阿妩也不需要去应付那些聪明人,因为根本就不会有。”
行昭猛地一抬头,便撞进六皇子的眼里,在清净的瞳仁里隐约看见了自己个儿瞪圆一双眼睛,轻启一张嘴的傻样子。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他他不准备纳侧妃,收通房?
怎么可能!
行昭一颗心像秋千,晃荡过来晃荡过去,她承认自己喜欢上六皇子的时候,其实是有准备的,时人家里只要还剩了几斗米,还有几口粮都会打着子嗣的旗号,左一个右一个地收女人,六皇子姓周,气运好点儿,搏力大点儿,皇位是敢想想的,退一步,就算是个王爷,谁曾见过府邸里只供着一尊正妃在的?
只要方家不没落,她的身份放在那里,嫁的人铁定非富即贵,非富即贵的大世家规矩严,不许自家郎君随便纳妾,可不许随便纳妾,并不代表没有妾室。
既然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期望只是个梦,那就没整天浸在梦里头,拔不出只有将自己淹死,溺死,气死,闷死。
再来一世,她只想有一种死法——安安稳稳地活到八十岁,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阖眼长辞。
行昭抿了抿嘴,喉头发苦,嘴中发涩,不可置信地望了六皇子一眼,再迅速将头埋了下来,只当自己听岔了,明明雨从乌瓦青檐上落下来砸在地上的时候离脚还很远,还是将身子往里又缩了缩。
小娘子患得患失的样子,六皇子看在眼里,心里却有些五味杂陈。
她是不信?还是不敢信?
六皇子想揽住眼前人的肩头,告诉她不要怕,可握着伞柄的手只能紧了紧,再缓缓松口,索性由浅入深:“将才皇后娘娘问慎,是权势重要还是亲眷重要,慎便明白了阿妩在皇后娘娘心中的地位。蠢人聪明一次多见,可聪明人被一叶障目反倒见得少,因为是阿妩,所以皇后娘娘才会问出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她是在不确定,她想要一个答案,一个从我的嘴里亲口说出来的答案。”
行昭自然明白方皇后待她的心。
“慎便将答案老老实实地,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这世间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南海的珊瑚,别山的玉,西北的赤金,辽东的参,可这些都是死物,不会动不会笑,更不会说自己的鞋袜湿了”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再美再聪明,她们都不是你。
都,不如你。
行昭心像被剜掉一块儿,又像被蜜填满了。深深吸了一口气儿。没有酒味儿啊
“可是欢宜姐姐教你的?”
这回轮到六皇子老脸一红了。手蜷成团堵在薄唇前头轻咳两声,欢宜嫁了人,原本贤淑的个性变得更婆妈了,扯着他袖口直念叨“你好意思借着酒劲儿就把人家小姑娘骗到手了吗?虽说是酒后吐真言,可也有喝了酒混混沌沌一摊子烂事儿的!等老了老了,阿妩指着你骂的时候,你就晓得厉害了!”
他现在回想一下,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一听皇后要让行昭去见那两家人。酒劲儿都还没醒,就直冲冲地守在人小姑娘马车上了,又是媳妇儿又是拉手地乱来,得逞是得逞了,到底不是君子之风,也有点太不够诚意了些
安排布置好一切,这才空出闲来,来正正经经地没喝酒借醉地表一表心意。
可到底该怎么表呢?
他好歹是能在皇上面前没打腹稿就信口开河的读书人,一挨着这事儿反倒肠子都愁得搅成一团。
欢宜恨铁不成钢,就差没有抄上五十首情诗让他背了
这还是行昭头一回见着六皇子的窘迫之态。捂着丝帕笑,一道拿眼横他一道佝了头拿脚尖去碰地上的小石子儿。原来感情是这样的,酸酸涩涩,患得患失,却能因为那人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笑得没有办法止住。
真甜,又暖。
六皇子又咳两声,看行昭笑得欢喜,自个儿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往上挑:“话儿是长姐教的,可意思是慎自己想的。只有一个就够了,慎心力地去护,多了慎也护不住。”
不禁护不住,还容易打架。
一个肚皮生出来的孩子都有长有短的比较,何况是几个妈生的?
乱,从根儿上就是内乱,后宅稳了媳妇儿心情舒畅了,男人们的前程才稳顺——这是六皇子长在深宫,看尽争奇斗艳的感慨。
自己的女人自己护住,只有那些没本事的男人,才会有精明大气又处处能干的妻室,那都是被逼出来的,能蜷着躺着,谁愿意挺直腰杆来迎风面雪?
六皇子无端想到了方皇后,叹了叹,正想说后话,却见其婉打了柄青油伞过来。
“皇后娘娘过来问,凤仪殿也不算大啊,县主怎么还没将端王殿下送出去?”
行昭觉得自己脸红着红着,就淡定了,只吩咐其婉去回禀,“我马上回去”又转过头认真地瞅了眼六皇子,“伞你拿着,遣人过来也好,我让人去重华宫取也好,甭再淋一路的雨回去”
明明住在一个宫里,却又因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只好避嫌不见。
六皇子觉得自己心里头像有爪子在挠,面上倒是风轻云淡点点头,看了看其婉,便笑:“若有事便让其婉去找我”边说,眼神边往花间那扇开得大大的窗棂那头看去,若是再赖着不走,方皇后能让人提着笤帚打出来吧?
六皇子像副水墨丹青一般,着青衣长衫,执素绢青伞,不急不缓地走在烟雨朦胧里。
清雅风度,派头十足。
可怜的小其婉便没这么好的气韵和运气了,自家主子愣了半刻,电光火石中反应了过来,六皇子掐点堵她的次数,原先放在枕边,后来每回都在花间里才找着的书,什么该吃什么不好吃的提醒
合着她一早就被其婉卖了!
不对,合着其婉一早便被六皇子给买了?
“你什么时候成六皇子手下的人了?”
“奴婢不是六皇子手下的人”其婉怯生生抬头,想了想决定耍赖到底,“奴婢是李公公手下的人”
行昭气结,李公公不就是老六的内侍吗!
行昭一怒,嗯半怒半甜下,小可怜其婉被禁足三日,以儆效尤。
本是打算日子慢慢悠悠地过,哪晓得将入夜,一颗大石头便砸了下来。
“温阳县主指婚端王!”
除却凤仪殿和重华宫,阖宫上上下下又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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