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一举一动都透着诡异, 而这份诡异,庄理却颇为熟悉。
他隐隐产生了一个猜想,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便披上外袍, 扶着墙壁慢慢走到窗前, 去查看少年的情况。
这具身体果然很虚弱,才几步路而已, 竟累得直喘粗气。
少年立刻站起来, 扶着兄长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然后端来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 小声劝解:“哥哥你快把药喝了吧, 莫要怕苦。不喝药, 你的身体怎么能好呢?”
少女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大堆话,庄理理都不理;少年刚张开口,他便端起碗, 把苦得掉渣的药一饮而尽。
见哥哥如此听自己的话,少年嘴上没说什么,脸上却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
庄理随意拿起堆叠在桌角的一本书, 翻开阅读,然后便扶住脑袋,咬牙吞下了几欲涌出喉头的呻.吟。
正如少女之前所说, 这具身体果然患有一看书就头疼的毛病。而且这毛病还怪得很, 平时好端端的, 未曾显现出任何异样,甫一翻开书本, 立马就发作起来。
写在书里的文字会化成一群小飞虫, 扇动着翅膀朝他脸上扑,扑入眼耳口鼻便钻进脑海, 啃食脑髓,叫他痛不可遏。
这毛病是原主留下的,却还残存在这具身体的大脑内,自然而然传给了庄理。
常常有人说自己看不了书,一看书就头疼,这话大多属于打趣,没有一点儿真实性。
然而落到原主头上,这句话却发挥出了巨大的威力。
书里的文字忽然活过来,变成食脑虫,把看书之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这话说出去谁信?
所以这会儿,原主的奶奶正站在窗外指桑骂槐:“懒狗,快给老娘起来!我养你是让你看家的,不是让你整天睡大觉的!当初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我瞧你膘肥体壮很威猛,哪料却是个样子货,连耗子都逮不住。整日只知道吃吃喝喝,睡大觉!我养你不花银子吗?再不看家老娘把你打死!你个懒狗!”
庄理顺着窗户缝隙看出去,只见一名长相刻薄的老妇正挥舞扫帚狠狠抽打躺在院里的一只大黄狗。
大黄狗被揍得嗷呜直叫,很快就夹着尾巴跑开了。
老妇扔掉扫帚,恶狠狠地看着东厢房,也就是庄理所在的这屋,然后冲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嘀咕道:“甜儿果然说的没错,这兄弟俩没有一个成器的!老二为了供他们读书,前前后后花了上百两银子,这银子要是用来置办田产,我们老庄家早就成了大地主了。呸,两个废物!”
老妇骂骂咧咧地走了,明知道兄弟俩都在屋里,却并未压低音量。
少年一边帮哥哥按揉太阳穴,一边低下头露出羞愧的表情。
庄理缓了好一会儿才摆脱这种剧烈的疼痛,然后重新拿起书。
“哥哥不要再看了,歇着吧。”少年紧张地劝阻。
庄理用指腹摩挲着写在封面左下角的名字,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确定原主也叫庄理,他这才拿起少年的课本看了看,却见封面上写着“庄九歌”三个字,笔法十分飘逸出尘,却又不失刚劲风骨,以少年十四五岁的稚龄来看,这一手书法已算得上很有造诣。
然而翻开扉页,里面的批注却丑得一塌糊涂,每一个字都歪七扭八糊成墨点,既无形格也无风骨,竟是前后判若两人。
庄理挑高眉梢,似是有些惊讶,又似是早有所料,问道:“你写字的时候手腕果然会抖?自己控制不住吗?”
少年先是羞愧得满脸通红,继而惨白了面色,绝望地说道:“哥哥,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我的手腕不听使唤,一写字心里就慌得很,怕它抖,可我越怕,它便抖得越发厉害。这样的字迹若是上了考场,考官大人真的会把我打出来。我,我往后也读不成书了。”
少年以手掩面,低低啜泣,怕隔壁听见,又赶紧把满腹痛苦咽下,只是默默流泪。
庄理抿紧薄唇,快速翻看着桌上的书稿。
奇怪的是,只要不是正经读书,他的头竟然一点儿也不疼。
庄理把庄九歌以前的诗稿找出来,与现在的功课进行对比,摇头道:“你以前的字迹非常漂亮,现在如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我,我也不知道。”庄九歌极为难过地摇头。
“是不是与刚才那人有关?你写字的时候,她是不是总说你手腕不稳,抖得厉害?”庄理猜测道。
庄九歌仔细回忆一番,脸上的痛苦便慢慢被愤怒取代:“哥哥,真是这样!最初我手不抖的,是庄甜儿时不时便来看我写字,趁我入迷的时候便猛然抽走毛笔,叫我沾一手墨。
“如果我生气了,她就会义正言辞地说书塾里的先生都是这样测试学生的,我会被她轻易抽走毛笔就表示我手腕不稳,还需要多加练习。
“我辩不过她,只好更刻苦地练字儿,但她每次都能趁我不注意抽走我的笔,还说我手抖。后来,后来……”庄九歌说到此处便哽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庄理替他补了下半句:“后来你总在意她的说法,又担心她忽然冒出来抽你的笔,于是非常用力地握笔。然而你不知道,指尖越是用劲,手腕便越是抖得厉害。
“积年累月下来,你的字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你一提笔,指尖就用力过猛,连带着手腕不停颤抖,想改也改不了了。”
“对,”庄九歌一边抹泪一边点头,悲愤地说道:“哥哥,我的病就是这样作下的,都是庄甜儿害了我!你不说,我竟然没想到!”
庄理揉了揉少年的脑袋,沉吟道:“我读书的时候,她该不会也常常说些不好听的话吧?”
庄九歌愣了好一会儿才惊愕地说道:“哥哥,还真是这样的!以前你看书的时候庄甜儿总喜欢忽然冒出来,指着书上的某个字儿问你怎么读。你读给她听,她就反反复复地念那个字儿,吵得你脑仁疼。
“你被她吵得烦了,便勒令她出去,但是没过多久,她又会跑回来,问你另外一个字该怎么读,你若不答,她就随便猜测一个读音,在你耳朵边上念一百遍,像念咒一样。”
说到这里,庄九歌猛一拊掌,恍然大悟:“哥哥,你一读书脑袋便疼的毛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庄甜儿那该死的扫把星!她克我们!”
说完这些话,庄九歌连忙捂住嘴,转着眼珠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像是做贼一般。
庄理挑眉道:“你怕什么?”
“我怕老天爷听见刚才的话降下惩罚。村里人都说庄甜儿是天上的仙女儿下凡来历练的,老天爷是她亲爹,会护着她。”庄九歌指了指头顶,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那你觉得呢?”庄理轻轻托腮,笑着问道。
“我觉得她很邪门!她性子一点都不好,才不是天上的仙女儿。咱家有啥好东西她都要抢,抢不走就在爷奶跟前说咱家的坏话,让爷奶嫌弃我们。”庄九歌愤愤不平地说道。
庄理若有所思地点头,继而站起来,抚平长衫的褶皱,温声道:“哥哥出去转一圈,你别练字了,读会儿书吧。”
“哥哥我陪你。”庄九歌连忙去扶兄长的手臂,脸上是担忧。
兄弟俩慢慢走出院子,来到外面的乡野小径。
这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远处是青翠山峦,近旁是碧绿湖泊,这座小小的村落便夹在青山绿水之中,得了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落霞村。想来当天边的晚霞笼罩此处时,风景会更美。
庄理走到一棵老槐树下躲避烈日,远远看着庄甜儿提着一个篮子从村里走过。
每一个遇见她的村民都会停下来笑着与她打招呼。孩子们围着她,前前后后地叫着甜儿姐姐,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亲昵和喜爱。
有几个孩子似乎很讨厌庄甜儿,站在外围怒瞪对方,眼中却又流露出恐惧和忌惮。他们似乎在庄甜儿手上吃过亏。
一名三十多岁的妇女忽然从某个农家小院里冲出来,指着庄甜儿的鼻子叫骂:“小贱蹄子,你凭啥说我家四牛偷了你的东西?还让村里的孩子一起打他?老娘今天撕了你这张胡咧咧的嘴!”
妇女张牙舞爪地朝庄甜儿冲去,却有一名中年汉子从她身后冒出来,一面拽她胳膊一面小声劝解:“你少说几句,不然要倒霉了!”
“老娘才不信这个邪!有本事老天爷降一道雷劈死我!”妇女指天画地、叫骂不休,但音量却明显降低了很多,那股凶悍的气势也减弱几分。
看来她也很忌惮庄甜儿这个福星。
恰在此时,一只大黑狗从草丛里跳出来,狠狠咬住妇女的屁股。
妇女疼得尖叫,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继而被大黑狗拖进草丛好一顿撕咬。她男人非但不去救她,反而跪在庄甜儿跟前用力磕头,嘴里说着“请仙女儿饶命”之类的话。
围观的孩子看得哈哈大笑。
路过的村民则露出敬畏不已的神色,互相嘀咕道:“甜儿果然是天上的福星,欺负她的人都会遭报应!往后咱们都得对甜儿好一点,别欺负人家!”
庄甜儿连连摆手让男人起身,却绝口不提原谅妇女的话。她仿佛真的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脸上带着迷茫无助又懵懂天真的表情。
在草丛里挣扎的妇女凄厉地喊道:“别咬了,别咬了!甜儿对不起,婶婶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快让这只狗停下!甜儿你饶了我吧!婶婶给你磕头!”
她说完这些话,不用庄甜儿发出任何指令,那只大黑狗就放开妇女,跳出草丛,一溜烟地跑远了。它仿佛是专门来为庄甜儿撑腰的,目的达到就马上离开,绝不拖泥带水。
经过庄理和庄九歌时,大黑狗斜眼看向两人,嘴里发出低低的咆哮,仿佛在警告两人不要欺负庄甜儿。
庄理盯着这只狗浑浊不堪的眼睛,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兴味。
再一次展现了神迹的庄甜儿被一群孩子簇拥着回到庄家小院。
看见站在槐树下的兄弟二人,她笑着招手:“大哥哥,二哥哥,你们身子弱,别在太阳底下晒太久。”
庄九歌退后一步,既怕又恨地看着她。
庄理反倒冲她笑了笑,眼瞳里流转着意味不明的光。
庄甜儿从未见过这样的庄理,不由微微一愣,回过神时手臂却被一名肚大如罗的妇女拉住。
妇女哽咽着说道:“甜儿,你帮嫂子看一看,嫂子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娃还是女娃?嫂子最近总是肚子疼,心里慌得很!”
妇女的婆婆从隔壁院子里跑出来,焦急地说道:“甜儿,你给我家双喜沾沾你的福气吧。她最近总是无缘无故闹肚子,怕是这胎没怀好,要掉了!”
“嫂子别慌,我给你摸摸。”庄甜儿连忙伸出手,以顺时针的方向不断轻抚妇女的肚子,嗓音低柔地说道:“我好像看见了什么,但是画面还不太清楚。嫂子我给你相个面。”
她抬起头,盯着妇女的双眼。
妇女也直勾勾地看着她,原本晶亮的瞳孔渐渐蒙上一层迷雾。
过了好一会儿,庄甜儿才轻快地说道:“嫂子,你这胎是男娃还是女娃,我不敢说,毕竟天机不可泄露。但是我看见这个娃娃长大了坐着高车,披着绫罗,枕着软枕,是个好命的。”
妇女眨眨眼,然后便开怀地笑了。
原本想要个男娃的婆婆也释然地说道:“好好好,无论男娃女娃,只要将来有出息就好。”
庄甜儿又问:“嫂子,沾了我的福气,你肚子不疼了吧?”
妇女愣了一会儿,继而捧着肚子惊叫:“哎呀,真的一点儿都不疼了!这孩子沾了甜儿的福气,将来一定好命!甜儿你等着,嫂子给你包几个鸡蛋!”
婆媳俩留下一篮子鸡蛋,千恩万谢地走了。
庄老太太听见门外的动静连忙跑出来查看情况,见孙女儿果然又赚回来一篮子鸡蛋,脸上便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转而看见站在槐树底下的庄理和庄九歌,却恶狠狠地鼓了鼓眼睛。
对待这两个不成器的孙子,她从来没什么好脸色。
观察到这里,庄理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踏着槐树的阴影走出来,轻笑道:“系统,这就是你说的福星?”
满头雾水的7480:“对呀,主人你刚才不都看见了吗?庄甜儿身上下都是福气。世界的好运都集中在她身上。”
庄理摇摇头,语气轻慢:“系统你信不信,遇见我,庄甜儿要开始倒霉了。”
74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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