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穿越小说 > 曾国藩传 >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十一 陈广敷三见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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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过后,薛福成走进了督署书房。

    “广敷先生呢?他不在庐山,还是不肯来?”见只有薛福成一人进来,曾国藩奇怪地问。

    “广敷先生来了,他到鸡鸣寺去了。”薛福成笑着回答。

    “他为何不到督署来见我,却要去鸡鸣寺?”曾国藩愈发奇怪了。

    “他有一封信给大人,还有件小礼物。”薛福成取出一封信和一个野藤编织的小笼子

    来,放在书案上。

    曾国藩打开信来,上面写着:爵相大人钧鉴:

    大人不忘旧情,派人来庐山相邀,令山人且喜且愧。

    然山人道装十余年,不习惯再着世人之衣冠,其貌又甚丑陋,见者皆以为钟馗复生,二

    者均不宜进督署。鸡鸣寺灵照长老智慧圆通,乃山人老友,山人不揣冒犯,恭请大人枉驾鸡

    鸣寺,一叙别情若何?

    知大人近来不适,特托叔耘先生先呈小丸三粒。此乃山人采天地之精气,集山川之珍

    华,积数年之力而成。大人白天屏息思念,夜间临睡前吞服一粒。第四天上午,山人在鸡鸣

    山下敬候车驾。

    江右陈敷顿首拜上

    曾国荃在一旁看了,说:“广敷先生倒摆起款式来了!天气寒冷,大哥身体又这样弱,

    如何去得鸡鸣寺?明天夜晚,打发一乘轿子把他接进衙门来就行了。”

    曾国藩说:“信中的潜台词你没看出来,道装、丑貌都是托词,广敷先生的本意是不愿

    进衙门,怕有损他的道家风骨;且信上还说鸡鸣寺的主持智慧圆通,也可能是想让我与灵照

    也见见面。他送了三粒丸子,话说得神奇,先吃了后再说。”

    说完从藤笼子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打开油纸,露出三粒褐黄色小药丸,书房里立刻香

    气四溢。曾国藩高兴地对九弟说:“广敷先生精于歧黄,说不定这是三粒仙丹哩!”

    “若真的如广敷先生所说的,吃了这三粒丸子后可以上得鸡鸣山,那真是一件大好事,

    我们还得好好谢谢他。”一向对陈广敷很尊敬的曾国荃也乐了。

    “叔耘,你明天去鸡鸣寺告诉广敷先生,就说我一切照他的话办。”

    当天,曾国藩便遵照广敷所嘱,白天什么事都不想,也不看书看文件,晚间服了一粒丸

    子后便早早地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觉得精神好多了。纪泽扶着父亲走出房外,绕着屋子

    转了一圈,进屋后居然能吃下一碗红枣稀饭。三天下来,曾国藩精神大振。到了第四天早

    上,他仿佛觉得百病祛除,完全康复了。曾国荃赞道:“广敷先生真是神仙,我们向他多讨

    几粒来。”

    一连晴了好些天,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初春的江宁城,比往年这个时候要和暖得多。

    吃过早饭后,两顶普通民轿抬出了总督衙门,后面跟着几个家人打扮的兵弁。

    两江总督衙门与鸡鸣山相隔并不远,不到半个时辰,两顶轿子便停在山脚了。曾国藩、

    曾国荃兄弟刚走出轿门,老远便看见一僧一道正朝着他们走来。道人走在前面,穿一袭杏黄

    长棉袍,头上戴着空顶硬沿黄道冠,一束白发挽成一个圆髻露在外面,横插一根牛骨簪子,

    丑陋的面孔上绽开祥和的笑容,显然是广敷先生。稍后一点的和尚披一件色彩斑斓的大红销

    金袈裟,胸前挂一串黑亮发光的念珠,头上不戴帽子,脸上,头顶都焕发出一种奕奕神采。

    曾氏兄弟知道,这一定就是灵照长老。

    “罪过,罪过!大冷天气,劳动大人和九帅。”广敷乐呵呵地迎上前去。

    “两位大人大驾光临,寒寺生辉,请恕贫僧未能远迎。”灵照双手合十,腰微微弯曲。

    “广敷先生,今天能与你重见,实为一大乐事。你还是这样健旺,真让我们羡慕。”曾

    国藩说完,又转脸对灵照说:“结识法师,荣幸之至,能借宝刹与故人相会,鄙人深致谢

    忱!”

    曾国荃大声说:“广敷先生,多谢你的仙丹,大哥病了两个多月,现在全好了。”又问

    灵照,“长老高龄?”

    广敷答道:“法师比我大五岁,今年七十八了。”

    “见笑,见笑,贫僧一无所能,虚度岁月,徒增马齿,在两位大人面前无地自容。”灵

    照谦和地合掌叉手。

    阳光下,灵照的大红袈裟闪闪发光,在曾国藩昏花的眼睛里,面前站立的仿佛一尊光芒

    四射的金罗汉。再看看自己这副病弱之躯,暗思:真正无地自容的,倒应该是我才对。寒暄

    一阵,准备上山了,广敷和灵照都坚请曾国藩再坐进轿去,以便抬着上山。曾国藩看看山不

    高,路也不陡,说:“还是让他们搀扶着上去吧。登山游览,是我年轻时最爱做的事,这次

    怕是今生最后一次了。”

    见曾国藩这样说,广敷和灵照都不便再坚持,遂由两个兵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一步一

    步地走上山来。

    鸡鸣山在江宁城北,山不高,风景却很秀美,是六朝旧都的一个名胜之处,远在三国

    时,这里便辟为孙吴王朝的后花园,西晋将廷尉署建于此。梁武帝萧衍笃信佛教,他在鸡鸣

    山上首建同泰寺。那时金陵城寺庙很多,杜牧诗曰:“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就是武帝时代的真实写照。而同泰寺,则位居四百

    八十寺之首。不久侯景作乱,叛兵围台城时,该寺毁于兵火。以后鸡鸣山上相继建了千佛

    寺,净居寺,圆寂寺,法宝寺。明洪武二十年,朱元璋在紫金山看中了一块地,用它建皇

    陵,要将建于这块地上的灵谷寺志公墓迁走,遂在同泰寺旧址上建鸡鸣寺,志公遗骨则葬于

    寺前,建塔五级,塔旁建施食台。清初,施食台崩溃,近两百年间未修复。去年灵照向江宁

    知府禀请重建施食台,知府报告总督衙门,曾国藩同意重建,并批给两百两银子,不足部分

    由鸡鸣寺募捐弥补。

    这时,一行正来到施食台旁,灵照竖起左手掌,对着曾国藩说:“阿弥陀佛,此台全仗

    总督大人的力量建成。去年,得知总督大人亲自批给银两的消息后,十方善男信女无不踊跃

    捐助,半个月内便得银两千多两,不仅修好了施食台,连僧寮也作了翻修,众僧日日在佛祖

    面前祈祷,请佛祖保祐大人早日康复。”

    曾国藩听后笑了笑,也未做声。客房里早已生好了炭火。

    进房后,兵弁侍候脱下了披风。几个和尚忙着端茶水果品,殷勤招扶。略坐片刻,曾国

    荃说:“听得鸡鸣寺有一座好梅园,长老带我们去看看吧!”

    灵照忙说:“是的哩,不是九帅提起,险些忘记了。眼下腊梅开得正好,贫僧这就陪二

    位大人前去观赏。”

    出了客房,穿过僧寮,来到鸡鸣寺的后院。眼前突然出现三四百株梅树,高高低低,疏

    枝交错,形成一片树海,古铜色的枝杈上没有叶片,只见星星点点的黄色小花朵,一股清清

    幽幽的暗香弥漫在鸡鸣山上,直沁人心脾。曾国藩不觉叹道:“这么好的梅林,真是难得,

    千姿百态,斗霜傲雪,每树梅花都是一首诗!不知雪琴来过没有,早知有这么一片梅树的

    话,一定要请他来观赏。”

    广敷笑道:“还是不让他知道为好,他若看到了,定然会赖在鸡鸣寺不走。误了水师的

    大事,灵照长老真还担当不起哩!”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曾国藩又叹道:“岁寒三友,我爱竹,雪琴爱梅,润芝在日爱松,松本最坚固,却不料

    润芝先凋谢。”

    见曾国藩面露伤感,陈广敷忙岔开话题:“曾大人,你知这座梅园的来历吗?”

    “不知,今日倒要听你说说,以广见闻。”

    “我也知之不详,还是请灵照长老讲它的典故吧!”

    灵照说:“据敝寺谱谍记载,明永乐年间,道衍法师佐成祖成就帝业后,复姓姚氏,帝

    亲赐名广孝,遂回苏州祭祖。这天路过金陵,宿在鸡鸣寺。主持法深长老在后院大设斋宴款

    待,称赞道衍法师以空门而入廊庙,实为我佛家弟子的骄傲,也为佛祖脸上增添光彩。道衍

    听后心中甚喜,说:‘太祖以和尚而为天子,才真正可以说为佛门大增光辉,我道衍不过卿

    相而已,所添光彩亦不大。不过,太祖是真龙天子,非常人可比,也不是常人所应当去攀比

    的,倒是我佛门若常出些卿相,辅佐英主安定天下,那才是功德无量了。’法深长老和众僧

    一齐说:‘法师说得最好。’道衍带着几分酒醉说:‘《书经》上说:若作和羹,尔惟盐

    梅。这是殷高宗命傅说为相之辞。调羹不能离盐和梅,治国不能无宰相,我希望在今天摆筵

    席的这块土地上,种几百株梅树,以此祝贺鸡鸣寺日后能出治国安邦的宰相。’道衍的话赢

    得全寺僧人的由衷赞赏。第二年春天,法深长老便带着大家种了五百株梅树。从那以后到今

    天,四百多年过去了,代代僧人都爱护这片梅园,施肥锄草,从不间断,遇有老死病死之

    树,则换幼苗以补之。据说当年法深长老所栽的五百株树中,至今尚有三十多株活着,仍然

    年年开花,岁岁结子。”

    众人一片赞叹。曾国荃说:“古话说千年梅树开新枝,果然不假!”

    曾国藩心想:都说佛门是清净无为之地,僧尼为出家离世之人,为何鸡鸣寺朝朝代代的

    和尚功名之心这等浓烈,一个背弃佛家宗旨的人一句醉后戏言,竟然当作圣旨似地供奉,一

    直被夸耀到今天!

    灵照说:“梅园右侧下去几步就是胭脂井,两位大人不妨也去看看。”

    曾国藩一行又来到胭脂井。相传隋文帝的兵马打到金陵,后主陈叔宝带着宠妃张丽华、

    孔贵嫔逃到鸡鸣山,在一口水井边停下来。张丽华掏出手帕来擦拭围井的石栏杆,好让后主

    坐下歇息。手帕上的胭脂涂在石头上,居然被石头吸了进去,再也磨不掉了。以后,文人们

    便把这口井叫作胭脂井,并借此敷衍出不少风流故事来。

    曾国藩对亡国的陈后主没有同情心,看了一眼后,便走到一个高处眺望四方,只见北边

    的玄武湖水光激滟,东边的紫金山山色空濛,他觉得这造物主所结构的湖光山色,才真正可

    以一洗胸怀万里尘。

    曾国藩已觉得累了,于是大家都回到客房。张罗一阵后,灵照说:“鸡鸣寺别无长处,

    只是幽静得好。你们老朋友在这里叙叙旧情,我去关照一下佛事,等会再来。”

    灵照轻轻把门带上,出去了。

    曾国藩说:“温甫在庐山这些年,多蒙道长照看。仙逝后,又多亏了道长料理后事。我

    曾氏一门感激不尽。”

    曾国荃说:“温甫去世的事,那年道长告诉我们,因大哥多病,一直瞒着没有告诉他,

    直到这次才说出。大哥伤悼不已,说务必请道长来江宁聊一聊。”

    广敷脸色沉重起来,说:“六爷盛年辞世,是我有负大人的重托,内心一直为此事疚

    愧。但好在六爷在黄叶观几年,已将世间人事洞悉,临走时心情坦然,也确实难得。”

    “是的,道长说得好。”曾国藩平静地说,“人总归有一死,温甫能无恨意而去,也就

    足堪告慰祖宗了。”

    广敷说:“六爷坟头上草木茂盛,可卜后世一定发达。”

    曾国荃说:“正是道长所说的,温甫的儿子纪寿在子侄辈中格外聪明些,将来或许真的

    有大出息。”

    陈广敷提起曾国华坟头长草的事,立即勾起了曾国藩对二十一年前他来荷叶塘献地时情

    景的回忆。当年出山,虽不完全出自于广敷那番看相预卜之类的鼓动,但那番话的确起了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