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兄弟俩各打五组飞镖:柳叶镖、梅花镖、蒜条镖、铜钱镖、三角镖,每枚飞镖上都分别刻
上“福”“禄”二字,兄弟相约,不到万不得已时不使出飞镖。十多年过去了,康福仅用去
两组,康禄就只剩下这一组了。这是一组梅花镖。当年打造飞镖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而弟弟
却永远见不到了。
从那以后,康福和细脚仔就在封老汉家住下来。老汉三头两日进东梁山为康福采药,老
太太则常常蒸鸡熬鱼汤给他补养身子。平时,细脚仔时常谈他的天国理想,封老汉则时常骂
朝廷和官府。康福对自己十多年来的经历,暗自作过多次反省,慢慢地他的认识越来越深刻
了。
受父亲和环境的影响,青年时期的康福抱定的人生宗旨,是忠君敬上,依靠自己的本领
正正经经地走一条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道路。正因为这样,他才追随曾国藩,希望在曾国
藩的提携下重振康氏家风。太平军反抗朝廷,他认为有悖纲常,毁孔孟像烧诗书,他更不能
接受,因而他全力支持曾国藩建湘军,并成为湘军中的重要人物。他以为他走的是一条建功
立业、为祖宗争光的康庄大道,并无数次地为弟弟失身于太平军而惋惜。那夜弟弟的一番宏
论,真使他有振聋发瞆之感。他第一次发现,弟弟才是真正的英雄,相形之下,自己的确猥
琐。不久前那一幕史无前例的画面,将他的心灵震荡得如同山在摇动,海在翻滚,世上居然
能有如此众多至死不悔、视死如归的人杰!如果不是有一种崇高的信仰在支持,如果不是坚
信自己的事业是正大光明的,如果不是对敌方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怎么可能会有这样
惨烈的场面出现!
作为一个正直的读书人,康福由此产生了对太平军的重新认识,并由此怀疑自己所作所
为的正确性。他始终不能明白在胜利得来的最后一刻,李臣典为什么要致他于死地。后来,
他听到李臣典因第一个冲进天王宫的功劳荣封子爵,才恍然大悟。人人都有赏赐,唯独没有
他康福的分,纵算是真的死了,也应当有抚恤呀!康福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不满。他开始觉察
到,多年来他所崇拜的偶像其实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不久后传来的消息,则又将这具偶像
在他的心中彻底击碎了。
那是在康福的右腿基本康复后,一天他散步来到长江边,正遇到一大批从江宁城裁撤回
籍的湘军。这些湘军不认识他,他却有心和他们闲聊。被裁的湘军中有一个恰是跟着赵烈文
去庐州擒拿韦以德的人,他将曾国藩如何强加韦俊叔侄谋反罪名,借他们的头强行裁军的过
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康福。
康福听后心里难受了好多天。韦俊投降,是康福去劝的;当韦俊对投降后的处境有顾虑
时,又是康福以自身的人格担保,并拿出曾国藩的诗来为证。曾国藩的诗写得有多诚恳:只
要韦俊投诚,朝廷会像当年汉高祖对待韩信、唐太宗对待尉迟敬德那样对待他,今后在凌烟
阁上为他绘像留名。后来,曾国藩又当着康福和韦俊叔侄的面,再次表明这个态度。四五年
来,韦俊叔侄一直为朝廷出死力,打硬仗,想不到江宁打下后,不但没有为他们请功求赏,
反而要用杀他们来达到威胁别人的目的。康福记得有一次,韦俊不安地对他说,韩信最终还
是被吕后设计杀了,“汉祖曾闻韩信勇”这句诗有点不祥。康福安慰说,不要多疑,韩信后
来被杀,乃是由于他策划陈豨谋反,咎由自取。从刘邦的角度而言,他对韩信是重用不疑
的。话虽是这样说,但韦俊心里总不踏实。难道说,曾国藩当初就对韦俊埋下了杀机吗?这
个理学名臣一向标榜诚与信,而他的内心,实在是深不可测,至少对韦俊叔侄来说,用“背
信弃义、残忍刻毒”来评价他,是毫不苛刻的。
康福怀着对韦俊、韦以德的深重愧疚,在东梁山下哭泣祭奠。冥纸在火中焚化,十多年
来对曾国藩的情谊,也同时化为飞灰。他想起送给韦俊的康氏传家之宝——田妃娘娘的围棋
子,现在不知下落如何了,很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永远丢失了。他很痛心,觉得对不起列
祖列宗。
这年冬天,康福左肩和右腿两处重伤全部好了。他和细脚仔自封家老俩口道谢辞别,并
捧出一百五十两银子酬谢。封老汉坚辞不受,并说:“半年来,我看出你们俩都非等闲之
辈,我们交个忘年朋友吧!”封老汉的高谊,令两条汉子感动。
在西上的船舱里,细脚仔多次劝说康福和他同去广西,为天国的复兴培养人才。康福一
再婉言谢绝了。他改变了对太平军的看法,也改变了对曾国藩的看法,但他还是不愿意走上
背叛朝廷、扯旗造反的道路。他对细脚仔说,下半生再也不参与世事了,要把康氏家风传给
儿子康重,让康重兼祧叔父。到了沅江后,康福留细脚仔在家中住下。他自思在沅江住久
了,必会为旧时袍泽所知,要不参与世事是不可能的,最妥当的办法就是卖掉田产,携眷外
出。他想起封家的深恩厚德,又怜他们年老无后,遂决定迁居东梁山下,和封家老俩口住一
起。
康福卖掉了房产田地,共得五千两银子。为答谢细脚仔的救命和护理之恩,他送三千两
给细脚仔。细脚仔思量回家后要办大事,便爽快地收下告辞了。
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康福带着妻子田氏和七岁的儿子康重,悄悄离开沅江下河桥。一路
摇橹张帆来到东梁山封家,封氏老俩口接着康福全家,又惊又喜。康福将一切都告诉了封老
汉,说从此定居这里,改名康伏,以示隐伏之意,并承担老俩口的养老送终。老俩口欢喜无
尽。康福在玉溪桥建了十间草房。从此,他跟封老汉学医采药,教子读书、练武功、下围
棋,日子倒也过得安闲。有一天在长江边,被路过的李臣章认出,硬拉着他到猛虎山玩了两
天。康福叫李臣章千万不要对人说起,李臣章谨遵诺言,只是在曾国荃面前,他再也保不住
这个秘密了。
曾国荃在东梁山码头,带着儿子纪瑞和仆人王勇上了岸,问了一个行人后,便很容易地
找到了玉溪桥康家。
这是一处环境优美的地方。连绵高耸的东梁山,以它巨大的体魄挡住了外部世界的红尘
喧嚣,将一片宁馨幽静的气氛送给这一带的农舍田庄;蜿蜒细长的玉溪从山谷间流出,溪水
清澈见底,犹如玉液琼浆一般令人可爱,一座半圆形拱桥横跨其上,桥墩上时见野藤蔓枝,
益发衬托出石拱桥的苍劲与高龄,一个牧童倒骑在牛背上,从桥顶款款而下,为静谧的氛围
增添了几分生趣。就在拱桥旁边,一道矮矮的竹篱笆墙围着十来间茅瓦交错的房子。后院
里,冬日温暖的阳光下,一个须发银白的老者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对面在屏息静气地
对弈。曾国荃要王勇暂勿敲门,他们一行在墙外偷偷观看。只听见一个清脆的棋子落盘声响
过后,老者哈哈大笑起来:“你又输了,这次总没得话讲了吧!”
那少年站起来,眼睛盯着棋盘看了许久,终于扔下手里的几个白子,说:“封爷爷,这
次我真的认输了。”
“好哇,终于说出‘认输了’三个字,不容易呀,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老汉仍然乐呵
呵地笑着说。
“封爷爷,我要再跟您下三盘。”看来那少年往日的犟脾气又发了。
“再下三盘可以,不过你说的话要算数,输了要玩个把戏给封爷爷看,玩过把戏后再和
你下。”
“好,玩就玩!”
少年说完,从旁边一株小树枝上取下一个鸟笼来,放在棋盘上,笼子里装着三只灰色野
鹁鸪,他把笼门打开。
“小重子,快把门关好,鹁鸪会飞走的。”封老汉在一旁急道。
“我就是要它飞走!”
说话间,三只灰鹁鸪都钻出笼外,展翅高飞起来。只见那少年不慌不忙,从口袋里取出
三枚梅花镖来,在手心里排列了一下,然后叫一声“去”,三枚镖一枚接一枚地从手心里飞
出,直向鹁鸪追去。眨眼功夫,三只鹁鸪一只接一只地坠落下来,身上都插着一枚小小的梅
花镖。
“好镖法!”篱笆墙外的曾国荃不禁脱口叫起来。
“谁在外面偷看?”在老者俯身拾鹁鸪的时候,少年循声来到围墙边。
“小英雄,你让我们进来一下好吗?”怀着一股极大的赞赏之情,曾国荃满脸堆笑地
问。这样的笑容,通常在这个“铁桶”九帅的脸上很难见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进来?”少年似乎不受他这脸笑容的影响,高声责问。
“我们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封爷爷,你说开门让他们进来吗?”少年拿不定主意,转脸问老者。
“既是远方来的客人,就让他们进来吧!”老者和善地说。
“那你们就进来吧。”少年说完,跑到门边,把竹制的大门打开了。
老者请曾国荃一行进客厅里坐,又亲手给他们一一斟上茶。
“客官刚才说要打听一个人,他叫什么名字?”老者问。少年站在他的身后。
“他叫康福。”
“你们找康福?他是我爹爹!”少年忙欢喜地答腔。
“你就是康福的儿子?”曾国荃欣喜地望着少年,很是高兴,又问老者,“老伯伯,你
是……”
“他是封爷爷,我爹爹的大恩人。”少年又抢着说。
老者慈爱地说:“他叫康重,康福的儿子,机灵的调皮鬼。”
“我爹爹不在家,到武当山找朋友去了。”康重又大声说起来。
“不在家?”曾国荃颇觉遗憾,“几时回来?”
“说不定,少则半个月,多则二十天。”封爷爷答,“请问先生,你找康福有事吗?”
“我是康福的朋友,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找他也没有什么大事,路过这里,上岸见见
他,随便聊聊。”曾国荃说,“封老伯,康伏这些年还好吗?”
“好,好!”封老汉笑着说,“康福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不大出门,读读书,下下
棋,教育儿子,也天天与老汉天南海北地瞎聊。”
曾国荃想康福既然不在,且自己又必须尽快赶到江宁,遂道:“封老伯,借你一张纸和
一枝笔,我给康福留几个字如何?”
“行。”封老汉刚开口,康重便一溜烟跑进屋,一会儿拿出全套笔墨纸砚来。曾国荃展
开纸写道:
康福仁兄:欣闻你尚活在人世,拜访不遇,当谋下次再会。大哥病重,我特为由湖南去
江宁看望。韦俊伏法后,康氏祖传之棋已由大哥珍藏。能与仁兄再来一场饮酒围棋,真人生
快事一件!沅甫顿首于玉溪桥康府尽管这个赫赫九帅名满天下,东梁山下的封老汉和康重却
并不知沅甫为何人。老汉叫康重将纸折好收下,待爹爹回来后即交给他。曾国荃看着这个聪
敏的少年,心里欢喜不已,想着要送件东西给他作个纪念。在身上摸了摸,又找不出一件合
适的物品,正引以为憾时,猛然见胸前垂下的围巾,他立即取下来。这是一条用二十只火狐
狸腋毛皮制成的大围巾,当年以九百两银子派人从京师购得。他毫不犹豫地将围巾递给康
重:“小重子,伯伯送给你,你收下吧!”
康重伸过手接着。那围巾异乎寻常的柔软,仿佛里面藏着一个火源似的,不断地发出温
暖的热气来。康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东西,刚要收下,又记起父亲一再告诫的话,于是
把围巾递过去:“我爹爹讲的,不能要别人的东西。”
曾国荃哈哈笑起来,说:“别人的东西可以不要,我这个伯伯的东西,你非收下不可。
待你爹爹回来后,他会告诉你的。”
康重又转脸看着封爷爷。老汉说:“客人既然这样说,想必是你爹的至交好友,你先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