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艺篁馆里,曾国藩纵论天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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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上上下下地梳理着长须,沉思良久,才慢慢地说:“月旦人物,从来非易,身处
高位之人,一言可定人终生,故对这类话尤须谨慎。我向来不轻易议论别人,即因为此。今
日晤谈,非比寻常,有些话再不说,恐日后永无机会了。不过,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听后
记在心里就行了,不必把它作为定评,更不要对旁人说起。当今海内第一号人物,当属在西
北的左季高。此人雄才大略,用兵打仗,自是第一好手;待人耿直,廉洁自守,亦不失为一
良友贤吏。但喜出格恭维,自负偏激,这些毛病害得他往往吃亏,而他自己并不明白。金陵
收复后,他不与我通往来,后人也许以为我们凶终隙末。其实我们所争的在兵略国事,不在
私情。我一直认为他是大清开国以来少见之将才。我想,他若平心静气地谈起我,大概也不
会把我说得一无是处。”
李鸿章说:“门生听杨昌浚说,浙江的饷糈只要晚到几天,左季高便会火速函催,不管
青红皂白,开口便严厉责问:你的官是谁给你的?误了我的大事,我立即参掉你的巡抚!”
“这就是左季高!”曾国藩笑道,“这话只有他说得出。左宗棠之下当数彭玉麟。此人
极富血性,光明磊落,嫉恶如仇,且淡泊名利,重情重义,我常说他是天下一奇男子。他每
次都跟我说起要回到他的退省庵去。”
“他曾对我讲过,陈广敷先生有次仔细看了他的骨相,说他前世是南岳一老僧。”李鸿
章插话。
“这或许是真的。”曾国藩正色道,“广敷先生的相是看得很准的。他要回退省庵,我
也不再强难他了。今后小事,你也不要再去惊动他。倘若洋人与我有战事,你用忠义二字一
激,我料他哪怕七十八十岁,也会像老廉颇一样勇赴前线。”
李鸿章点头应允。
“此外还有郭筠仙。前几年在粤与寄云闹得不可开交,衡情衡理,自是筠仙不对。早年
在都中,寄云见筠仙之文采,便极欲纳交,央我从中绍介。后任湘抚,又屡思延之入幕。比
任粤督,廷寄问黄辛农能否胜粤抚之任,寄云即疏劾黄及藩司文格,而保郭堪任粤抚,令兄
堪任藩司。寄云才具固然不如筠仙,但毕竟有德于筠仙,而筠仙与寄云争权,弄得督抚不
和。筠仙自己亦不检点。先是弃钱氏夫人,后迎钱氏入门,其老妾命服相见。住房,夫人居
下首,妾居上首,进抚署则与夫人、如夫人三乘绿呢大轿一齐抬入大门。你看,舆论怎不鼎
沸?而筠仙竟悍然不顾。”
“怪不得粤抚做不下去了。”这些趣闻,李鸿章听得甚是有味。
“不过话要说回来,筠仙之才,海内罕有其匹,然其才不在封疆重寄上。他才子气重,
不堪繁剧。他只能出主意,献计谋,运筹于帷幕之中。他对洋务极有见解,明年合适的时
候,我拟保荐他出洋考查一次,他的所见必定会比志刚、斌春要深刻得多。我观他的气色,
决不是老于长沙城南书院的样子,说不定晚年还有一番惊人之举,从而达到他一生事业的顶
峰。”
“我对这个同年多少有点了解,他最适宜与洋人交往。去年津案发生,举国主张强硬,
反对柔让,筠仙力排众议,痛斥不负责任的清议,真正难能可贵。”
“是呀,他在这方面的见识远胜流俗,也胜过孟容。”曾国藩说,“另外,刘印渠长厚
谦下,心地亦端正,性能下人,是有福之相。官秀峰城府甚深,与人相交不诚,然止容身保
位,尚无险陂。沈幼丹胸次窄狭而本事不小。杨厚庵不料病重得卧床不起,他学问不足,事
业怕就只做到这一步了。黄翼升人极老实廉洁,但本事不及,长江水师提督一职,今后遇到
合适人再更换。丁日昌精明能干,办洋务是一把好手,但操守方面欠检点,物议颇多。”
“关于丁日昌的议论我也听说过,天津有人骂他丁鬼子。此人有点像门生,做事不大留
后路。”李鸿章自嘲似地笑了笑。
“近日户部有一折,言减漕事,据说是王文韶所作。你认识此人吗?”
“没见过。”
“这道折子写得好,其人有宰相之才,今后要注意接纳。”
“噢。”李鸿章在心里记下了这个名字。
“至于令兄筱荃,血性不如你,但深稳又过之。”
“恩师,你看门生最大的不足在哪里?”
李鸿章突然心智大开,冷不防向曾国藩提出这个问题。凭他多年与老师相处的经验,知
道用这种突然发问的方式,往往可以得到老师心中最直率的真言。果然奏效。曾国藩随口答
道:“你的不足在欠容忍。我一生无他长处,就在这点上比你强。还是在京师时,邵位西便
看出来了,他说我死后当谥文韧公,虽是一句笑话,却真说到了点子上。我那年给你讲的挺
经的第一条,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李鸿章连声答。那年曾国藩说的两个乡下人在田塍上互不相让的故
事,给他极深的印象。他曾经认真地思考过很长一段时间,也体味出了这个小故事中所包含
着的许多内容,但他把握不准老师本人的意思。“恩师,门生和其他幕僚当时都猜不透那个
故事中的含义,您启发我们一下吧!”
望着李鸿章这副虔诚的态度,曾国藩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含义,一桩乡下时
常可以看到的小事罢了。都是两个犟人,在那里挺着,看哪个挺得久,不能坚持下去的人就
自然输了。我这个人年轻时就喜欢与人挺着干,现在老了,不挺了,也就无任何业绩了,看
来还要挺,所以提醒你注意,世间事谁胜谁负,有时就看能挺不能挺。”
李鸿章似有所悟地点头。隔了一会儿,他说:“门生当时想,恩师讲这个故事,是要告
诫我们:天下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磨负责,如同那个老头子
样,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后来发生的天津教案,主战者全是局外之人,他们不负责任,徒尚
意气,倘若让他们入局负责,也不会喊得那么起劲了。门生这个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
“有道理。”曾国藩会心一笑。心里想:这个聪明过人的年家子,真的能见人之所不能
见,发人之所不能发,你看他把那个争过田塍的小故事,与津案舆论联系得真是天衣无缝!
“第三件大事,是希望贤弟把徐图自强的事业进行到底。
这一两年先要把选派幼童出洋一事办好。贤弟于此成绩斐然,我最为放心。”
说起办洋务,李鸿章兴趣最大,也自认为研究最深,他不觉高谈阔论起来:“洋务非办
不可!欧洲各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我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
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以如天之度,一概与之立约通商,合地球东
西南北九万里之遥皆聚于中国,这的确为三千年一大变局。中国之弓矛、抬枪、土炮,不能
敌洋人之来复枪炮,中国之舟楫艇船,不能敌洋人之轮机兵船,故而受制于洋人。处今日之
局势而侈言攘夷、驱逐出境等等,固虚妄之论,即欲保和局、守疆土,若无枪炮船舰,亦是
空话。门生以为,自强之道在师其所能,夺其所恃,故不能不办机器局,办造船厂。门生
想,洋人之枪炮舰船,也不过创制于百数十年间,就能持之而侵凌我中国。若我们果能深通
其法,也就能造出如洋人一样的船炮,说不定还可超过他们,那时就不愁攘夷自立了。所以
门生极为赞成派幼童出国留洋之事,并竭尽全力协助恩师办好。”
曾国藩握须凝神听完李鸿章这番宏论,对他所提出的“三千年一大变局”的论点激赏不
已。这是一句振聋发瞆的呼喊,但愿太后、皇上、中枢诸大臣,以及各省督、抚、将军、提
督都能听到这声呼喊!
“少荃,你以‘三千年一大变局’这句话来概括今日形势,非常简明动听。你回保定
后,就以这句话为宗旨,把刚才说的这些内容,给太后、皇上上一个折子,让天下人都能受
到震动。”
“好,我回去就写。”李鸿章也早有这个想法了,他要给醇王和前不久去世的倭仁一类
的人敲敲警钟。
“少荃,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无论办洋务也好,引用洋人的好办法好制度也好,还是派
人留洋也好,有一个基本之点要时刻记住,那就是必须以我中华名教为本。这个意思,你的
幕僚冯桂芬早在十年前便用最明确的语言表达了:‘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
强之术。’这句话,我很赞赏。”
“这也是门生的意思。景亭老先生《校邠庐抗议》一书中许多观点,都与门生磋商过。
刻印时,门生还资助他二百两银子。”李鸿章笑道。
“那就好。”曾国藩满意地颔首。“洋人的长处要学,老祖宗的衣钵更不能丢!”
稍停片刻,他又问:“少荃,直隶是外交第一要冲,这一年多来,你与洋人交涉,抱定
一个何等样的态度?”
李鸿章思索一会,说:“门生与洋人交往,也无一个固定的态度。洋人狡诈,门生只同
他们打痞子腔。”
说完,眼睛看着曾国藩。曾国藩以五指捋须,久久不语。
李鸿章知此话说得不得体,便不再说下去了。
“啊,痞子腔,痞子腔!我不懂你的痞子腔是何打法,你打两句给我听听。”曾国藩的
手在花白的胡须上一上一下地移动了好几个来回,才慢慢地说出这两句话来。
李鸿章忙说:“门生这是信口胡说的,究竟应以何种态度与洋人打交道,还求恩师指
点。”
曾国藩的手仍未离开胡须,将李鸿章谛视良久,说:“依我看,还是一个诚字适当,诚
能动人。洋人亦是人,中国人可以诚动之,洋人岂能例外?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这是断
不会错的。我们眼下既无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
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讲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吃亏。无论
如何,我的诚信身分,总是靠得住的。脚踏实地,蹉跌亦不至过重,想来比痞子腔靠得住
些,你说是吗?”
“是,是。”李鸿章点头不已,“门生今后一定遵循恩师的教诲办理,与洋人推诚相
见。”
斑竹林边,艺篁馆里,师生俩推心置腹地畅谈着。西边天空渐由明朗而转成绯红,最
后,夕阳终于顽强地冲出云层,在即将坠入西山的最后一瞬间,露出了它火红的一角。余辉
将两江总督衙门照得通明透亮,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曾国藩对着窗外的仆人招
招手。那人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约七寸长三寸宽,以暗红织锦饰面的小木盒。曾国藩接过小
盒,打开盒盖,露出两个墨绿色的精美玉球来。他指着玉球对李鸿章说:“这两个和阗玉
球,原是穆中堂的爱物,在他的手心里转过二十余年。咸丰四年穆相病重期间,托康福送给
了我。从那时起,在我的手心里又转过十七八年了。现在,我也不需要用它了。贤弟目前虽
精力充沛,然亦需早加保养。明天是个晴天,正好启程,我一生无奇珍异宝,穆中堂的这两
个玉球,就转送给你,权作我留给你的一点纪念吧,愿贤弟为国珍重!”
李鸿章举起双手,郑重地接过木盒,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这时,曾纪泽拿了一件丝棉
斗篷走了进来,对父亲说:“刚才收到九叔从武昌发来的信,已于初二日启锚来江宁,这两
天内怕要到了。”
“哦,沅甫是该到了。少荃,我们回上房吃夜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