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这次又买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妾,说是只用了三百两银子。卜福元占了便宜,心里得
意。谁知还不满半个月,就有十来个人跑到三营驻地,向参将牛虎告状,说卜福元拐骗人
妻,内中一个出来证明,那女子原是他的妻子。牛虎把卜福元带到我这里,我训了他一顿。
卜福元一再申明他是花三百两银子买来的,一文钱都不短欠,决不是拐骗的,还说可以到扬
州去找到那个媒婆。我说,好吧,快去把媒婆找来。今天他来赴宴,我忘记问他了,不料这
伙人又来吵了。这个卜福元真是多事。”
“你打发人去把卜福元叫来。”曾国藩说。
一会儿,四十余岁、矮矮胖胖的守备卜福元进来了。他对曾国藩、孙昌国鞠了一躬,
问:“老中堂和孙军门叫卑职来有何吩咐?”
“卜胖子。”孙昌国一脸不高兴。“那一伙子人又来了,你晓得不?”
“又来了?”卜福元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慌,“卑职不知道。”
“我问你,你昨天去扬州找到那个媒婆没有?”孙昌国板着脸问。
“没有。”卜福元的回答很轻,满脸沮丧。
“我说卜胖子呀!”孙昌国站起来,走到卜福元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两眼笑成一条
缝。“你我都是多年的老兄弟了,曾中堂也不是外人,你说实话,那个小女人是如何拐骗来
的?
说清楚了,还给她丈夫,我也不责怪你,想必曾中堂也会原谅。”
曾国藩听了很不好受:这孙昌国就是这样带兵管部下的?
难怪这几年朝野上下对长江水师啧有烦言。他绷紧脸严肃地问:“卜福元,你要在本督
面前讲清楚,倘若扯谎,军法不容!”
“曾中堂,孙军门,冤枉啦,冤枉!”卜福元双膝跪下,委屈地分辩:“卑职的确是用
三百两银子买来的,在扬州张甲桥一个房子里,一手交钱,一手牵人。媒婆是个五十多岁的
老妇人,我记得她脸上还有几点白麻子。”
“人没找到,那间房子应当可以找到。”曾国藩追问。
“说来也怪。”卜福元摸摸秃了一半的脑袋顶,惶惑地说,“我明明记得那间房子是空
的,谁知昨天去的时候,却变成一个纸马店了。附近的人都说,这里从来没有一个长白麻子
的老妇人,这间纸马店已开六十年了,父传子,子传孙,这是第三代。卑职奈何不得,但卑
职可以在老中堂和孙军门面前赌个咒,倘若有半句假话,雷打火烧,活不到五十岁!”说罢
居然流出几滴眼泪来。
“你看你,还像个堂堂男子汉不?”孙昌国走上前,一把将卜福元拉起,说,“孙哥我
相信你,叫几个兄弟把那伙子人轰走算了。”
“慢点。”曾国藩制止道,“他说你拐了他的婆娘,你说你用三百两银子买的,他有许
多人为他说话,你无人替你作证,单单凭刀枪轰走,他是不会甘心的。”
“老中堂,那你说怎么办?要么,卜胖子,你把那女人给他算了。”孙昌国没主意了。
正在这时,薛福成走了进来,说:“刚才听亲兵说起卜守备的事,我想,卜守备莫不是
给放鹰的人骗了?”
“什么是放鹰?”卜福元和孙昌国惊得两眼发呆,曾国藩也从没听说过。
薛福成说:“我小时听父亲说过,扬州城里有专门放鹰的人,男女结合坑害人。他们从
外地用低价买来贫苦人家的女子,调教一番,然后高价卖给有钱人做妾。待买主交了钱,带
走人后,多则十天半月,少则三五天,便有一男子带着一伙人寻上门来,声言此女子是他的
婆娘,被拐骗了,那女子也就又哭又闹,说来的人是她的丈夫,要跟着走。买主说有字据有
媒人,但媒人再也找不到了,字据也便成了废纸。跟着来的人都证明这女人是某某的妻子,
并扬言扭之送官。买主无法,只得放人;有胆小的,还另送一笔钱,以求息事。这就叫作放
鹰。前些年闹长毛,这事绝迹了,想不到又死灰复燃。”
曾国藩听后,心里很觉惭愧。自己身为两江总督,对江宁不到二百里地的这种怪事一无
所闻,真正是尸位素餐。从这件事上,他又想到两江境内一定还有许多弊病陋习,自己一点
都不知道。“唉,说什么整顿两江,移风易俗,竟是空话一句!”他在心里对先前的雄心壮
志自我嘲弄着。
“好哇,这批狗娘养的,放鹰竟敢放到老子水师的头上来了,来人!”孙昌国气得大发
雷霆,“给老子把那几个龟孙子抓起来,交给扬州府发落,叫他们顺藤摸瓜,把扬州城里放
鹰的狗男女全部杀掉!”
进来的亲兵答应一声,立即就要出去抓人。
“孙镇台!”曾国藩客气地叫了一声。他对孙昌国办事的果断干脆,以及顺藤摸瓜的主
意很是赞赏,但他很快想到,放鹰者敲榨的对象只能是普通百姓,到长江水师的军营重地来
撒野,能有这样大的胆量吗?他叫孙昌国坐下,说:“先莫忙着抓人,把事情弄清楚再
说。”转过脸对亲兵说,“你去把那个找妻子的男人叫进来,态度要和气点,莫吓着他
了。”又吩咐跪在地上的卜福元也出去。
那人被带进来了,他见上面坐的除总兵外,还有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头子,心知是一个比
总兵还大的官,便双膝跪下,说:“求两位大人替小的作主,把小的女人还给小的带回去。”
“抬起头来!”曾国藩命令。
那人顺从地抬起头。曾国藩仔细地看了一眼,和蔼地说:“卜守备买的妾,为何是你的
女人,你细细地说出来,不可说假话,懂吗?”
“是。”那人不敢正眼看大官,又低下头来,眼睛望着地面说,“小的是江都人,在一
个饭庄里当伙计,名叫蒯兴家。
三个月前,我带着妻子杜氏到仙女庙进香。杜氏过门两年了还没生育,老母着急,催我
们夫妻求仙女保祐。那天仙女庙的人很多,进完香后已是午时,我叫杜氏坐在一棵樟树下休
息,我去买几个火烧来充饥。待我买来火烧时,樟树下却不见了我的妻子。我急得四处寻找
喊叫,把整个仙女庙都找遍了,再也找不到她。我回家后向老板请了长假,背起包袱雨伞四
方访寻,下定决心,今生不寻着杜氏,宁死也不回家。半个月前我来到瓜州镇,落在一个小
伙铺里,向伙铺老板打听,问见没见到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外地女子在附近出没。店老板说,
此地水师一个守备,前些日子在扬州买了一个小妾,那女子买来后成天哭哭啼啼的,不肯依
从。小的一听,心想这一定是我的妻子,她被人拐卖了。我在守备家转了两天,偶尔一次在
小窗口看到一个梳头的年轻女子。我又喜又悲:这正是我苦命的妻子。”
说到这里,蒯兴家禁不住哭了起来,停了片刻,又说:“我当时想马上就去找守备要
人,转而一想,他是军官,又是花钱买的,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怎能拗得过他?于是回家和
叔伯兄弟们一起商量。他们说,哪有眼睁睁看到自己的老婆做人妾的道理,不管怎样也要弄
回来。他们为了给我壮胆,都一起来了。先找到卜守备,卜守备说他是花了三百两银子从扬
州媒婆那里买来的,高低不肯放人。无法,我们只得向孙大人告状。孙大人要卜守备到扬州
城里把那媒婆找来,不知现在找到没有。请青天大老爷给小的作主,把小的老婆断回给小
的。”
说完,蒯兴家用衣袖抹去眼泪,又连连磕头。曾国藩察言观色,见蒯兴家模样长得也还
忠厚,说话合情理又恳切,心想:这大概不是放鹰的人。便说:“这好办,我问你一句,你
答一句,是不是你的妻子,我自然从你的回答中可以看出。”
蒯兴家忙说:“求青天大老爷发问。”
“你妻子是哪地方人?何年何月何时生?在娘家唤个什么名字?谁做的媒?”
“我妻子也是江都人,小杜家村的,咸丰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子时生,在娘家小名叫翠
叶。翠叶的娘舅是我的表叔,大媒便是他。”
“好吧,你下去!”曾国藩挥挥手,又对亲兵说,“叫卜守备进来。”
“卜福元,你买妾时,知道她的生庚八字吗?”曾国藩问进门来的卜守备。
“媒婆说是咸丰四年六月初一日卯时所生,今年十八岁。”
卜福元答。
“妾买回来后,你再问过她吗?”
“我问过,她不肯讲。”
“孙镇台,你派辆马车去,赶快把卜守备的如夫人接来,我要亲自问她。”曾国藩对孙
昌国说。
“好,我这就去派人。”看得出,孙昌国对审理此事兴趣很大。
半个时辰后,一个瘦弱憔悴的青年女子被带了进来,她羞涩地跪下低头,不做声。
“卜姨太,我问你几句话,你不要害怕,如实回答。”曾国藩以素日少见的温婉语气轻
柔地说。他对这女子充满着同情心,不管是不是那饭庄伙计的妻子,她都是不幸的可怜的。
“卜守备将你从扬州城里买来,有这事吗?”
那女子点点头,依旧不做声。
“你要开口说话,慢慢讲,讲不好不要紧,我不怪你。”曾国藩给她鼓气。“我再问
你,你是哪地方人,为何遭媒婆所卖?”
那女子未曾开口,先已双泪直流,过一会儿,索性嘤嘤哭了起来,似有满腹委屈,满腹
辛酸。
“哭什么,有话好好说。”孙昌国烦起来,“妇道人家就是这样讨厌!”
曾国藩劝道:“不要哭,你按我所问的回答。”
那女子抽抽搭搭地哭了半天才止住泪,轻声细语地说:“小女子是江都县小杜家村人,
两年前出嫁,丈夫叫蒯兴家。
三个月前,我和丈夫在仙女庙进香。后来丈夫去买吃食,我在树下坐着等他。过会儿,
一个男子匆匆忙忙走到我身边,说:‘你丈夫在路上被马车压断了脚,现在被抬在一个医师
家里,他要我来叫你去。’我一听,急得晕了头,忙说:‘好心的大哥,烦你带我去看
他。’那男子说:‘我带你去。’我当时来不及细想,糊里糊涂上了车,就这样被拉到扬州
城,方知受骗了。我哭干了眼泪,喊哑了嗓子,在里屋关了几天后,一个长着白麻子的老妇
人把我接出来。那麻妇人对我很关心,说是替我慢慢找丈夫。在她那里住了两个月后,谁料
把我卖到这里来了。”
曾国藩听后心里有了八成,于是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什么时辰生的?在娘家唤个什么小名?”
那女子答:“小女子今年整整二十岁,咸丰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子时生,娘家姓杜,小名
唤作翠叶。”
一切都真相大白!杜翠叶被放鹰的人拐骗卖出,但买主是水师的守备,他们不敢来寻事
生非,寻上门来的是她的真正丈夫。
翠叶被带出去后,曾国藩把卜福元又叫了进来,对他说:“本督已审问清楚了,你买的
姨太太的确是蒯兴家的妻子,你放了她回去,让他们夫妻团聚吧!”
卜福元鼓着腮帮,鼻孔一扇一扇地出粗气。
“老弟!”孙昌国拍了一下卜福元的光脑门。“她不肯从你,成天哭哭闹闹的,有何趣
味!放了她,以后再买一个依从的,只是要注意,再莫上放鹰人的当。”
说完,自个儿哈哈大笑起来。卜福元又鼓了两下腮帮,半天才说:“放了那个小婆娘我
不心疼,只是我三百两银子丢到水里去了。”
“嗨!男子汉大丈夫,有脸说这个话!”孙昌国一拳打在卜福元的肩上。“三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