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长嘘一口气,说:“省三这封信,本应我亲笔,但我今天太忙,不能分心。你信
上说明一下,写好后,我签个名。”
赵烈文转身出去,然后再把门轻轻带上。
这个意外的军情,迫使曾国藩立即把思路转到对待罗淑亚、威妥玛的照会上来。“兵端
决不能自我而开!”这个赴津前夕便已定下的决策,此时更加坚定了,那么,剩下的便只有
委曲求全一条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呀!”屈辱的选择,使曾国藩痛苦莫名!修复
教堂和惩办凶手,都还好办,五十万银子虽然多了些,也忍痛拿出来算了,礼葬丰大业虽不
情愿,也忍受一下就过去了,只有官员抵命一事是万万不可接受的,这不仅大损朝廷尊严,
也于国法不合。仅这一条不同意,大概也不至于使得和局决裂。
傍晚,崇厚一进文庙,就将大沽口新增六艘法国兵舰事,作为一条大新闻告诉曾国藩,
又一次劝他全部接受法英两国的照会。
“崇侍郎,你明天代表我去回复罗淑亚、威妥玛,就说除官员抵命一节不能接受外,其
余几条都接受。”
“老中堂,何必为这几个人坏了和局大事呢?”崇厚面有难色地说。
“崇侍郎,你身为朝廷要员多年,当知维护我大清帝国的尊严。”曾国藩一脸正色地
说,“这四个官员绝对不能抵命,宁可冒开仗之大不韪,老夫在这一条上也不会让步。如果
洋人硬要坚持,你可告诉他,我九千铭军正在向天津靠拢,李中堂的平回淮军也已奉调来直
隶,我即使落得个当年林文忠公充军伊犁的下场,也在所不惜。”
在曾国藩毫无商量余地的态度面前,崇厚只得软下来。他立即又换成满脸媚笑,说:
“老中堂的骨气,晚辈万分钦佩,只是我奉老中堂之命前去与洋人谈判,还请老中堂给我一
个转圜的余地。”
“如何转圜?”曾国藩皱起两条扫帚眉。
“我想,对周道、陈镇等人,老中堂坚持只予撤职处分,洋人坚持要抵命,双方都各持
一端,事情就僵住了。这时候需要采取一个折中的办法来解决。”崇厚摆出一副老练外交家
的姿态。“晚辈长期来与法、英两国关系都还可以,也适合充当一个调和居中的人。晚辈到
时提出这样一个方案,即以严重失职,给国家造成重大损失为由,将周道等交刑部严议。老
中堂看如何呢?”
“不合适,太重了。”曾国藩摇头。
“老中堂!”崇厚急了。“这看来是我们向洋人让了一步,其实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周
道等人的处分再重,亦只发军台效力。在我们自己国家里,这话还不好讲吗?待事态平息,
洋人出了口气后,老中堂再一纸保奏,他们不又回来了?照旧当他们的道员、总兵。晚辈还
可以私下对他们讲,老中堂这样做,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老中堂为国家委曲求全,请他们也
为国家暂时委屈一下。”
巧舌如簧的崇厚这番话,终于打动了曾国藩,他授权崇厚作这样的折中。
过几天,新上任的署天津知府马绳武,为答谢曾国藩的重用之恩,送来一个绝妙的点
子,帮曾国藩从另一困境中解脱出来,前些日子,青县红柳村吴姓和陆姓发生械斗。陆姓吃
了亏,死了六个人,上告县令,县衙门出兵抓了吴姓七个凶手。
案子报到知府衙门。一个老书吏悄悄对马知府说:“太后要曾中堂多杀几个凶手,曾中
堂为证据不足而发愁,青县这七个凶手横竖是死,不如将他们算作杀洋人的凶手,这不帮了
曾中堂的大忙?”
马绳武听了大喜,连声夸奖书吏脑子活。他正愁没有什么来报答曾国藩,这可真是大礼
一件!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这些犯人,都要对他们宣布罪状,还要他们签字画
押的,他们会肯吗?再说,陆姓要借此雪恨,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哎呀呀,我的好老爷,这事您就交给我办好了,你批一千两银子给我,我保证把事情
办得熨熨贴贴!”
老书吏支出一千两银子,自己留下二百两,然后将八百两分作两半,陆姓四百两。吴姓
四百两。吴姓七个凶手家里,每家分四十两,旅长也分四十两,剩下八十两,阖族每户摊了
二两多。陆姓也是这样,他们族户少,每户摊了三两多。这下皆大欢喜。吴姓的族长和家属
就来劝凶手,叫他们以国家大局为重,在烧教堂、杀洋人的案子上签字画押,保证死后给他
们埋上等棺木,建上等坟墓,年年族里公祭。陆姓的族长就来劝死者的家属,叫他们顾全大
局,千万不要再上告了,仇人已经杀了,管他死于什么名目,何况每户都得到了抚恤金!
“马太守,你真聪明能干!”曾国藩从心里赞赏,从心里感激。这个主意真是太好了,
既可向朝廷作交代,又可堵塞洋人之口,自己的良心也不受谴责。
“老中堂,若朝廷嫌少,还可以照这个办法多杀几个。”马绳武得意地说,“牢房里囚
禁着七八个死刑犯,反正都是一死,到时给点银子给他们,叫他们画个押就行了。”
世上也有如此会偷梁换柱的人!曾国藩真的觉得自己脑子太笨了。他当夜就给太后、皇
上上折:正法的凶手又增加了七名,若嫌少,可由总理衙门去探询法国公使的态度,他们希
望杀几个,报来数字,我们照办。
崇厚也兴冲冲地前来禀报,说罗淑亚、威妥玛答应了折中处理,并提出释放武兰珍、王
三,为了和局的早日实现,他也代表曾国藩同意了。罗淑亚、威妥玛表示满意,连夜回北京
去了。曾国藩和崇厚都不知道,法国公使罗淑亚接受了这个折中方案并匆匆赶回北京,是因
为他的国家正面临着严重的局面。原来,法国皇帝拿破伦三世正酝酿着与它的邻邦普鲁士打
仗,他要将全副力量用在欧洲,远东的麻烦事需尽早结束。没有几天,法国向普鲁士宣战。
一个多月后,法军败于普军,拿破伦三世宣布投降。当时,只要清廷和曾国藩与罗淑亚再僵
持一段短时期,事情就会起大变化,然而他们太昧于世界大势了,竟然一点不知。曾国藩听
了崇厚的禀报,虽嫌他擅自作主,但事到如今,也只得认可了。
正当曾国藩庆幸国家和百姓免除了一场深重灾难的时候,他自己却坠入了人生耻辱的深
渊,不仅使他生前悔恨莫及,甚至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也不能得到历史的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