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火烧望海楼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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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九年,天津府遇到多年未有的大旱。过年之后,天老爷就再未下过一滴雨雪,地里
的庄稼瓜菜都被干得蔫蔫答答的。农民们累死累活,挑水抗旱,靠近河边的地方,还能够捞
得四五成,缺水处只能捡得一二成,不少村庄几乎颗粒无收。本就贫困艰难的百姓,遭遇到
这样的年景,日子过得更加悲惨。成千成万的人背井离乡,出外讨吃,许多人涌进了天津
城。干旱使得物价腾涨,米珠薪桂,再加上饥民蜂涌,城内愈发人心嚣浮,到处都是骚乱不
安,抢劫闹事斗殴死人每天都有发生。入夏以来,又奇热无比。一个古老的天津城,仿佛成
了一座一触即爆的火药库。
海河北岸,从威远码头至柔遥码头,近几年来矗立了许多古怪的房子,它们都是洋人在
这里兴建的,有俄国的,美国的,英国的,比利时的,其中尤以法国在狮子林桥旁边建造的
天主教堂更为引人注目。这座教堂是去年建成的,法国人叫它圣母得胜堂,当地老百姓则叫
它望海楼教堂。教堂有三层楼房,青砖木结构,前面配有三座塔楼,呈笔架形,内部并列庭
柱两排,内窗券为尖顶拱形,嵌着组成几何图案的五彩玻璃,地面砌着瓷花砖。整个天津
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栋这样华丽的建筑。旁边是教堂办的育婴堂,专门收养些无父无母的孤
儿。离教堂不远处是法国领事馆。一年四季,法国教堂和育婴堂的大门都紧紧地关着,偶尔
进出的几个人,则从小门涌过,样子显得既神秘又鬼崇。除礼拜天可以听到从里面发出的唱
诗声和祈祷声外,平素安静得出奇。天津百姓对这座阴森的教堂既恐惧又厌恶。往常,人们
只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远远地观望,不敢靠近。入夏以来天津城里流民骤增,到处都是闲得无
聊的人群。听说洋人有钱,又爱施舍,便有不少人涌向这处洋人居住地,企望得到些意外的
好处。
这天半夜,睡在威远码头河堤的静海农民冯瘸子被蚊子咬醒,加之肚子又饿,再也睡不
着了。他掏出别在腰带上的烟杆,往烟锅里塞了一点老烟叶,又摸出两片火石敲着,抽起闷
烟来。他今年三十出头了,小时害病无钱医治,弄得瘸了一条腿。体力差,干不了农活,便
学了一门箍桶修桶的手艺勉强糊口。家贫也娶不起媳妇,至今单身一人。家乡闹旱灾,无人
请他做手艺,他就来到天津城。冯瘸子为人正直,他并不想从洋人那里得到什么恩赐,他对
洋人有一种说不出名目的本能的仇恨。他来到这里,是被表弟田老二拉的。田老二也住海河
北岸,虽是庄稼人,却不务正业,一年到头靠贩一点骗一点偷一点过日子,今年二十五六岁
了,也没有婆娘。
田老二把表兄拉到教堂边,让表兄开开眼界,自己却有个小打算:兴许能碰巧了,从洋
人那里弄点分外财。田老二有个朋友,姓王,没有名字,也没有父母,十八九岁了,却长得
跟小孩子样,成天跟着别人瞎混,大家叫他小混混。这一个多月来跟着田老二混,田老二叫
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田老二得到点好处,也分他一点。这时他们俩睡在冯瘸子旁边,呼
噜打得山响。
忽然,冯瘸子发现育婴堂的大门开了,里面点着上百只小白蜡烛。借着烛光,可以看见
地上整整齐齐摆着三排用白布包裹着的物体。那物体长长短短不一,都在三至四尺之间,宽
约一尺左右,每排约有十几件。一个洋牧师在这些白布包的物体面前走了一圈,右手在胸前
画着十字。一会儿,走出三个人来,每人背一个白物体走出大门,把那白物体一件一件地往
停在坪里的马车上扔。冯瘸子猛地一惊:育婴堂里住的是小孩子,这白布包的是不是小孩尸
体呢?他忙推醒田老二和小混混,二人坐起,揉着惺忪的眼睛,呆呆地看了很久。
“不错,白布里包的是小孩。”田老二肯定地说。
“洋人要把这些小孩尸体运到哪里去?”小混混问。
“还不是运到义冢去。”田老二懒洋洋地答了一句,又重新躺下。
冯瘸子抽着烟,愤慨地说:“我早就听人说过,洋人把我们中国小孩子骗进育婴堂,再
活活地把他们弄死,挖下他们的眼睛,剖开他们的胸膛,取出五脏六腑出来做药引子,这些
小孩子肯定是被这些狗强盗弄死的。妈的,这些吃人肉的魔鬼!”
冯瘸子把烟锅狠狠地往石头上敲。小混混说:“冯大哥说的对,洋人半夜三更运尸,这
中间一定有鬼!”
“算了吧,关你屌事,睡觉吧!”田老二打了一个呵欠,转过身去,又睡着了。
小混混又看了一会儿,也躺下睡着了。冯瘸子两眼死盯着前方。半个钟头后,全部白布
包件都运到马车上,大门重新关闭,马车走了,一切又恢复原来的寂静。他心里默默记下
了,那白布包一共有三十五件。
冯瘸子再也不能安睡了,他心里充满着对洋人火一般的仇恨。怎能容许他们如此宰割中
国人?怎能容许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如此胡作非为?他想明早一定要去府县衙门告一状。
转眼又想:当官的都怕洋人,也不把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告也无用。他想起早两天结
识的朋友刘矮子,据说是水火会的。
水火会有好几百人,专打抱不平,为民除害,明天何不去告诉刘矮子呢!
第二天,冯瘸子对刘矮子揭露了育婴堂的秘密。刘矮子气得哇哇大叫:“这些***洋
鬼子,老子要踏平教堂,把他们全部杀光宰绝!走,咱们先去见徐大哥。”
徐大哥就是水火会的首领徐汉龙。徐汉龙祖籍天津,三代都是海河边的铁匠,人长得膀
大腰粗,又从小跟父亲学了一身好武艺。父亲死后,他接替父亲成了水火会的头领。水火会
是以海河边的贫苦手艺人、脚伕为主要成员的民间帮会,以互帮互助、济危扶困为宗旨。穷
人最需要的就是帮助,加之徐汉龙豪爽仗义,故水火会在天津深得人心,除脚伕、匠人外,
不少人力车伕、小摊贩以及流落津门的年轻汉子也都加入水火会。今年来社会上哄传法国教
堂拐骗小孩、挖眼剖心,徐汉龙和水火会的人听了大为愤怒,扬言官府若不管,水火会则要
替百姓报仇了。
近几天,不断有妇女哭哭啼啼来找徐大哥,说她们的孩子丢了,八成是被教堂拐骗去
了,向徐大哥磕头作揖,求他设法找找孩子。昨天几个百姓扭送一个名叫武兰珍的人来水火
会,徐汉龙刚要亲自审讯,刘矮子带着冯瘸子进来了。
听完冯瘸子的控诉,徐汉龙这个血性汉子再也按捺不住了,高声叫道:“平日苦于没有
罪证,昨夜的事就是最好的罪证。待我审了武兰珍,一同去见张知府。”
武兰珍被押上来了。此人约摸四十上下,又高又瘦,极像一根豆角。
“武兰珍,老子问你,你要从实招供!”徐汉龙粗大的巴掌往桌上猛力一击,对着武兰
珍大吼。武兰珍吓得直打哆嗦。
“武兰珍,你是哪里人?”
“我是天津人,家住杨柳青。”武兰珍脸色煞白。
“你在城里住了多少年,一向做的什么事?”
“我是今年开春才进城的。遭旱,地里没有收的,只得到城里来混口饭吃。没有别的事
可做,熬点红薯糖卖。”
“武兰珍!”徐汉龙又起高腔,“你为什么要在红薯糖里放迷魂药,坑害小孩?”
武兰珍两条腿打起颤来,脸色白里泛青,本来就长得难看的五官,愈加显得丑陋。他呆
在那里,好一阵子没有开口。
突然,双膝一跪,嚎啕大哭:“大龙头,我没有放迷魂药。我从实招供,我那制糖的红
薯里有的发烂发霉了,小孩吃了,头晕拉肚子是有的,不过我没放迷魂药。我哪来的迷魂药
呀!”
徐汉龙愤怒地望着他,骂道:“你这个该油炸火烧的汉奸鬼,都说你被洋人买通,放迷
魂药在糖里,坑害小孩子。你还要为洋人掩盖罪行吗?老子警告你,你若老老实实交代,我
免你一死;你若再这样赖下去,老子立刻乱棒打死你去喂狗!”
门外,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乱七八糟地高喊:“打死这个狗东西!”“没人心
的汉奸鬼!”“该千刀万剐!”
武兰珍吓得瘫倒在地,胡乱地朝徐汉龙、又朝门外的人群磕头,叫道:“大龙头,三老
四少,爷们哥们姑奶奶们,请饶命,饶命,我家里还有瞎了眼的八十岁老娘,有老婆孩子一
大堆,饶了我这条小命吧!”磕了一阵子头后,又边哭边叫,“我招,我从实招供,是天主
堂的人要我放迷药到糖里,小孩子吃了,就会自动投到育婴堂。”
门外的人一齐起哄,嚷道:“洋鬼子可恨,咱们宰了他!”
徐汉龙又问:“武兰珍,天主堂哪个给你的药?”
武兰珍摸着头,想了半天,说:“王三。”
“王三在哪里给你的?”
“在教堂左边铁门前给我的。”
门外又有人喊:“把王三那***抓起来剥皮抽筋!”
“武兰珍,你和我一起去见知府张老爷,对张老爷再讲一遍。”
“大龙头,我不去。”武兰珍心虚起来。
“你为何不去?”徐汉龙鼓起眼睛望着他。
“我怕见官老爷。”
“你这个没用的癞皮狗!”徐汉龙踢了武兰珍一脚,喝道:“起来,跟老子走。有老子
在,你怕个屌!”
“徐大哥,不要去见姓张的,他跟洋鬼子穿一条裤子。”刘矮子过来,一把抓住徐汉
龙,说,“知府衙门的门房就是教民。
上次一教民与百姓争吵,门房对姓张的说百姓无礼,姓张的就马上将百姓枷号示众,教
民没一点事。这样的知府找他做甚!”
徐汉龙说:“不管怎样,他总是这里的父母官,先跟他说,他不理,咱们再行动也不
迟,免得日后让他钻空子。”
“徐大哥,我跟你一起去见张知府。”门外看热闹的人中走出一个驼背青年人。他姓
罗,大家叫他罗驼子。罗驼子走到徐汉龙面前,说:“我昨天下午路过义冢,见一群狗围在
那里。我抄起一根棍子把狗赶开,看到那里躺着三个小孩尸身,胸膛全是开的,心肝肚肺都
没有了。哪里去了,肯定是洋鬼子挖去了!我和你一起去见张知府作证。”
“好!你这是亲眼所见,铁证如山。”
在门外数百人的跟随下,徐汉龙、刘矮子、冯瘸子、罗驼子,再加上武兰珍,一齐来到
天津知府衙门。
近一段时期来,关于法国天主教堂迷拐小孩、挖眼剖心的传闻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离
奇。有的说教堂里有几大缸眼珠子,都是用来化银子的,有的说洋人用小儿心肝蒸鸡吃,为
的是求长生不老等等。知府张光藻早有所知,僚属们也劝他过问过问,他却装聋作哑,不闻
不问。
张光藻有他的苦衷。十多年来,全国各地教案迭起,开始闹得轰轰烈烈,惩办了作恶多
端的传教士和教民,有的还砸了教堂。结果呢,无一处不以中国人的失败而告终。洋人凭借
武力恐吓中国,朝廷怕事情闹大,吃更大的亏,总是偏袒洋人,道歉赔钱,杀自己的同胞,
处理自己的官员,才换得洋人的宽恕。前些年,贵州百姓与法国传教会发生冲突,巡抚、提
督因参与其事,结果巡抚交部严议,提督革职发配新疆。这大的官,在法国人的要挟下,朝
廷都保不住,何况一个区区五品知府?张光藻年近花甲,从衙吏做起,整整在官场混了三十
八年,费了多少心机,赔了多少小心,才升到如今的职位。只要不出事,过两年就可以荣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