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屋 > 穿越小说 > 曾国藩传 > 第三部 黑雨 第四章 名毁津 ..
    众人品了一口茶,似乎觉得的确比城里的茶水好喝些。

    “真是个会享清福的和尚!”望着走远了的灵谷寺住持,曾国藩从内心里发出羡慕。

    “你们说,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你们出来查看孝陵?”很久没有离开督署了,今天到郊外

    走动走动,看了修缮一新的明孝陵,见了爱打诳语却讨人喜欢的和尚,又坐在如此清静的寺

    院里喝着闲茶,曾国藩心里涌出一股多年未有的舒畅感,他笑着问正在专心品茶的年轻幕僚

    们,私下里已经认张、黎、吴、薛为及门弟子了。

    四子面面相觑一阵,不知如何回答。吴汝纶一向活跃,他忍不住答道:“大人是叫我们

    休息一天,到钟山来玩玩。”

    曾国藩笑着摇摇头。黎庶昌想了想说:“我知道了,大人布置我们下旬的作文题目是明

    孝陵论。”

    “不对,应该是以孝治天下论。”薛福成忙纠正。

    曾国藩笑着说:“算了,你们都猜不中,我今天请诸位出来,原是想来个钟山谈文,现

    在做了远通和尚的客人,变成灵谷寺谈文了。”

    吴汝纶拍手笑道:“大人此举太高雅了,今后一定是段文坛佳话。”

    其他三子也都很兴奋。

    “昨天,廉卿送来一篇《北山独游记》,老夫读了很觉有启发。不独文笔洗练,且用意

    高远,真正是一篇好文章。”

    曾国藩从衣袖里掏出张裕钊的作文,递给黎庶昌。“你们每人先读一遍,然后我们就从

    廉卿这篇文章谈起。”

    在黎庶昌等人的时候,曾国藩对张裕钊说:“我曾经说过,足下的文章近于柔,望

    多读扬、韩之文,参以两汉古赋而救其短。这篇游记已不见往昔之柔弱,足下近来大有长

    进。”

    “这都是大人指教的结果。”张裕钊恭敬回答。他生就一副厚重谨悫的模样,加上花白

    的头发,四十三四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是过了五十的人一样。曾国藩最看重的就是他的谨

    厚,知道即使这样着意表扬他,他也不会骄傲,若是对吴汝纶、薛福成,便不能这样称赞了。

    张裕钊的文章不到三百字,片刻光景,三人都浏览了一遍。黎庶昌诚恳地赞扬他写得

    好,吴、薛也说好,但心里并不太服气。

    “作文当以意为主,辞副其意,气举其辞。廉卿这篇游记,好就好在通过登山越岭的记

    叙,阐述了天下辽远之境的获得,只属于不以倦而惑且惧而止者。这正是程朱所讲的格物致

    知。”曾国藩习惯地梳着长须,意味深长地说,“岂只是登山览胜,学问、文章、事业,哪

    样不是这样啊!”

    望着总督大人由一篇小文章生发出如此庄重的人生感叹,不止是张裕钊、黎庶昌,就是

    心高气傲的吴汝纶、薛福成也被感慑了。佛殿里顿时安静下来。

    “当年老夫初进京师,侥幸入金马门,然于学问文章,懵然不知。偶闻京师有工为古文

    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郎中姚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遂展司马迁、班固、杜甫、韩

    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诵读,其他六代之能诗文者及李白、苏轼、黄

    庭坚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开始为诗古文。尔来三十年了。”无梁殿里回荡着曾

    国藩的湘乡官话,其音色之宏亮,声调之悦耳,张裕钊等人似乎从没有听到过。“三十年

    来,只要军务政务稍有空暇,老夫便究心古文之道,直到过天命之年,才颇识古人文章门

    径。近来常有将心得写出之意,然握管之时,不克殚精竭思,作成后总不称意。安得屏去万

    事,酣睡旬日,神完意适,然后作文一篇,以摅胸中奇趣。今日与诸位偷得一日之闲,聚会

    于清静无为之地,老夫欲学古之孔孟墨荀当年与门徒讲学的形式,无拘无束地与诸位纵谈为

    文之道如何?”

    这真是太好了!张裕钊等人想:从曾大人学习古文多年了,胸中堆积着许多问题,总没

    有机会一问究竟,难得他今天有这样的雅兴。

    “请问大人,文章以何为最先?”当大家都在紧张思考时,吴汝纶率先提出了第一个问

    题。

    “文章以行气为第一义。”曾国藩以肯定的语气回答,“韩昌黎曰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

    之高下皆宜,老夫平生最爱文章有雄奇瑰伟之气,古人有此气者,以昌黎为第一,子云次

    之。二公之行气,本之天授,后人难以企及,然可揣摹而学之。”

    “请问大人,用字造句,以达到何种境地为最佳?”黎庶昌问。

    “无论古今大家,其下笔造句,总以珠圆玉润四字为主。”

    曾国藩应声而答,略为思考一下,他又作了补充,“世人论文字之说,圆而藻丽者莫如

    徐陵、庾信,而不知江淹、鲍照则更圆,进之沈约、任昉则亦圆,进之潘岳、陆机则亦圆,

    又进而溯之东汉之班固、张衡、崔駰、蔡邕则亦圆,又进而溯之西汉之贾谊、晁错、匡衡、

    刘向则亦圆,至于司马子长、司马相如、扬子云三人,可谓力趋险奥不求圆适,而细读之,

    亦未始不圆,至于韩昌黎,其志意直欲凌驾长卿、子云之上,戛戛独造,力避圆熟,而久读

    之,实无一字不圆,无一句不圆。于古人之文,若能从鲍、江、徐、庚四人之圆步步上溯,

    直窥卿、云、马、韩,则无不可读之古文,也无不可通之经史。”

    四子大受启发,一齐点头称是。

    “刚才讲的是句子的圆润,还有遣字的准确传神。古人十分讲究炼字,有许多一字师的

    故事。比如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改‘数’为‘一’。张咏‘独恨

    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楚才改‘恨’为‘幸’。程风衣‘满头白发来偏早,到

    手黄金去已多’,周白民改‘到’作‘信’。这些都是有名的一字师。另外如范文正公《严

    先生祠堂记》‘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李泰伯改‘德’为‘风’。

    苏东坡《富韩公神道碑》‘公之勋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虚己听公,西戎北狄,视公

    进退以为轻重,然一赵济能摇之’,张文潜改‘能’为‘敢’。张虞山‘南楼楚雨三更远,

    春水吴江一夜增’,陈香泉‘斜日一川汧水上,秋峰万点益门西’,王渔洋分别改‘增’为

    ‘生’,改‘峰’为‘山’。改的都是大家名家的字,都改得好。可见即使是大手笔,也有

    个千锤百炼提高的过程,何况一般人呢?除一字师外,还有半字师的故事,你们听说过没

    有?”

    “没有。”四子齐摇头。

    “昔乾隆龚炜,为东海一闺秀改咏菊诗。诗云:‘为爱南山青翠色,东篱别染一枝

    花。’龚炜嫌‘别’字硬,改为‘另’。人称半字师。”

    “大人,当年靖毅公病逝时,唐鹤九送的挽联,大人为他改了两处,大家都说改得极

    好。”张裕钊插话。

    “我改的倒也寻常,其实是唐鹤九的联语写得好。”曾国藩平淡地说。

    “廉卿兄,你把这段掌故说给我们听听吧!”薛福成入幕最晚,不知道这件事。

    张裕钊望着曾国藩请示:“大人,卑职可以说吗?”

    “你说吧!”曾国藩轻轻点了一下头。

    “同治元年十一月,靖毅公染时疫,为国殉职于金陵城下,当时挽联极多,也不乏佳

    者。唐鹤九先生有一联是这样写的:‘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一战成功,挽回劫运;当世号

    满门忠义,岂料三河洒泪,又陨台星。’大人看后说,写得好是好,只是美中不足。大人提

    起笔来,将‘成功’二字乙转,又改‘洒泪’为‘痛定’。顿时,大家都轻轻地叫好。”

    “秀才肩半壁东南,方期一战功成,挽回劫运;当世号满门忠义,岂料三河痛定,又陨

    台星。”薛福成慢慢重复一遍,说,“果真改得好极了!”

    曾国藩平静地听着,无任何表示。

    薛福成接着说:“请大人谈谈文章的布局。”

    曾国藩喝了两口茶,上下梳过几次胡须后,慢慢地说:“谋篇布局是作文一段最大功

    夫。《书经》《左传》,每一篇空处较多,实处较少,旁面较多,正面较少。譬如精神注于

    眉宇目光,不可周身皆眉,四处皆目。文中线索如同蛛丝马迹,丝不可过粗,迹不可太密。

    这是一种。古人文笔有云属波委、官止而神行之象,其布局则有千岩万壑、重峦复嶂之观。

    此等文章以《庄子》为最,将《庄子》好好读上二三十遍,自然熟悉了。”

    薛福成听了这话,有一种茅塞顿开而豁然爽朗、聪明大张之感,深深佩服总督大人学问

    汪洋浩大,自己在他的面前,直有潺潺细流与长江大河之别。

    “请问大人。”张裕钊在认真思考之后,恭谨地问:“常见古人诗话中谈到诗的气象。

    卑职想,古文应该也有气象,而究以何种气象为好呢?”

    “这个问题提得好,说明廉卿这段时期来对古文的钻研进入了一个较高的境界,即从

    字、句、段的思考上升到对全篇的思考。”曾国藩日渐昏花的三角眼里射出赞赏的目光。

    “古人以‘气象’二字来评诗,较早的可见于南宋初期周紫芝所著《竹坡诗话》。竹坡

    居士说郑谷的‘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之句。别人皆以为奇绝,他以为其气象

    浅俗。后来《沧浪诗话》里多次提到‘气象’,说唐人诗与宋人诗,先不谈工拙,真是气象

    不同;又说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其实不只是诗,文、书、画莫不如此。气

    象,就是指面貌、神志。老夫以为,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能可贵,如久雨而

    晴,登高山而望旷野,如登高楼俯视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远眺。又如英雄侠士褐裘而

    来,绝无龌龊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貌。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天授,不尽

    关乎学术。自孟子、庄子、韩子而外,惟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近世如王阳

    明亦殊磊,但文辞不如孟、庄、韩三子之跌宕。老夫以为文章要达到这种地步,乃是最高的

    境界,很不容易做到,但应成为我辈力求达到的目标。”

    这一大段宏论,说得四子皆低头不言,心中自觉惭愧。隔了好久,黎庶昌想起那年吴敏

    树要跟曾国藩打官司的事,不知曾国藩心里对这事究竟怎样看,有没有芥蒂,平时没有机会

    问,今天可是个好机会。他笑着问:“关于桐城文派的事,吴南屏后来捐钱请大人给他除名

    了吗?”

    “南屏那人你还不知道!”曾国藩爽快地笑起来,“他是打死都不认输的。后来的信

    中,他干脆将姚鼐比之于吕居仁。这是他的性格,我也不计较。南屏不愿在桐城诸君子灶下

    讨饭吃,也称得上我们湖南人中的豪杰。不过,以姚氏为吕居仁之比,也贬之太甚了。老夫

    粗解文章,实由姚先生启之。姚先生为知言君子,只是才力薄弱,不足以发之耳。他的《古

    文辞类纂》一书,虽阑入刘海峰之文,稍涉私好,而大体上是站得住的。其序跋类渊源于

    《易·系辞》,词赋类仿刘歆《七略》,则为不刊之典。老夫鉴于姚先生所编,不选六经、

    诸子、史传之文,虽另编《经史百家杂钞》,但平心而论,姚先生之《类纂》要比老夫的

    《杂钞》流传得久远。”

    黎庶昌深以此言为持平之论,并对曾国藩的心胸气度看得更清楚了。他正要请曾国藩再

    谈谈对桐城三祖的看法,吴汝纶又发问了:“大人,听说您要写一篇文章,提出古文的八字

    诀和四象说,能让我们先知一二吗?”

    “你们四人,最数挚甫不安本分,不知又从哪里刺探了老夫的机密。”就像老父亲亲昵

    地指责聪明灵泛的小儿子一样,其实心里很高兴,他乐于向弟子们透露所探得的古文之骊珠。

    “老夫思考得尚不成熟,就大致说说吧。八字诀,即以雄、直、怪、丽为古文阳刚美之

    特征,以茹、远、洁、适为古文阴柔美之特征。我还要仿照司空表圣的办法,每个字下再给

    它以八个字的详述。四象,即太阳为气势,气势中又分喷薄之势、跌宕之势;少阳为趣味,

    趣味中又有诙诡之趣、闲适之趣;太阴为识度,识度有闳阔之度、含蓄之度;少阴即情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