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若许当初亲骑射,河淮处处是高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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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湘军的再次大败和河防之策的彻底破产,给官文抓到了报复的把柄。官文现在处于极
为有利的形势:京师本来就有一大批曾氏兄弟的反对派,他们之中一部分出于正统观念,认
为一家兄弟两人手握重兵,位居督抚,且功盖天下,不是国家之福,尽管有裁军自抑之举,
仍是隐患。这中间有满人、蒙人,也有不少汉人。一部分是嫉妒眼红。这中间多为满蒙亲
贵,自己无能,却又不让别人发挥才干,便以汉人宜防的祖训,不断地提醒规劝太后、皇
上。现在曾氏兄弟军事失败了,这两部分人自觉地结合起来,要求朝廷乘机制裁他们一下,
以示天威而杜异心。官文本人位高权重,钱多势大,他并不买曾国藩密保的帐,指使、收买
一批言官上书弹劾,要求朝廷收回钦差大臣之命,罢曾国藩的两江总督之职。就这样,短短
的半个月内,曾国藩一连接到军机处寄来的两道严责上谕和御史穆辑香阿、阿凌阿等五人措
词强硬的参劾抄件,面临着带兵十多年以来,直接针对他而来的最险恶的政治形势。五十六
岁的曾国藩,在经历过一番极度的痛苦之后,头脑异乎寻常地冷静下来。
他反复对河防之策进行自我检讨,又重新翻阅《明史》,细心研究明末官军对付高迎
祥、李自成的办法。高、李的部队是继黄巢之后,最有成就的流动作战的军队,明朝官军将
领们,包括能干的杨嗣昌都无法对付,大明王朝最终就栽在李自成的手里。这中间只有一个
人最有本事,那就是孙传庭,而孙传庭的制胜之策便是围堵。捻军也是流寇,而自己所采取
的沙河、贾鲁河、淮河沿线包围的战略,与孙传庭的办法是一致的。曾国藩坚信河防之策是
正确的,决不能因一次失利而予以否定。但现在朝野一片聒噪,似不给他以总结教训再决胜
负的机会。对于这个现象背后的一切,曾国藩洞若观火。他不再像咸丰初年初出茅庐时的一
味蛮干,硬拼到底,也不再像打下金陵后成天如同履薄临深,为防功高震主而不顾一切地自
我裁抑,他这次要跟朝廷软顶一场。
曾国藩用的依然是老子以退为进的办法。他借病重难速痊为由,上疏太后、皇上,请开
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之缺,并请另简钦差大臣接办军务,自己以散员留营效力,不主调
度。又附片奏河防失败,剿捻无效,请将一等毅勇侯封爵注销,以明自贬之义。
奏疏拟好后,赵烈文、汪士铎、薛福成等人都劝他不必如此。担心朝廷会像咸丰八年那
样顺水推舟,全部接受。曾国藩执意拜发。他并非意气办事,他有自己的深沉思考。
捻军势力仍很强大,一日不平息,太后、皇上就一日不会安宁。自从僧格林沁死后,绿
营、旗兵再没有一支部队可以独任此事,平捻,非湘淮军莫属。淮军五万精兵,天下无出其
右,湘军陆师力量虽弱些,而二万长江水师却仍然是一支强大的力量。所有这些军事力量,
其实就是他和李鸿章的私家武装。因此,朝廷目前要完全抛开他是不可能的。就是起用李鸿
章为钦差大臣,湘军水陆两支人马也不会服服贴贴听李鸿章的话,还得他点头才是。这便是
曾国藩对自己力量的信心所在。即使退一万步讲,朝廷绝情绝义,不顾后果将他开缺,他也
不再留恋,立即挈眷回荷叶塘。他甚至后悔,早知有今日,不如当初打下金陵就与老九一起
辞官回家为好。
中国封建社会最后一位女主,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她主持朝政已逾六年,比起“叔嫂合
谋”的三年前来,显然要成熟多了。她曾经下过大力气对朝中的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军
机大臣,以及各省的督抚一个个地作过深入的研究。其中,对曾国藩所下的功夫最多。自道
光十八年点翰林以来,三十年间曾国藩每年做的事情及年终考评密语,宫中都完整地保存
着。慈禧全部调来审阅。再加上这几年的直接交道,尽管从来没有见过面,关于这个为保卫
她儿子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的书生出身的汉大臣的一切长处短处,心性品行,她已有了
一个基本认识。她知道,曾国藩要求开缺江督、注销侯爵云云,都不过是对朝廷的批评和御
史的参劾表示不满而已。在慈禧的心目中,这个年老的湘军统帅和他所统辖的湘军一样,已
经暮气深重,不能再留在前线了,希望只能寄托在年富力强的李鸿章和方兴未艾的淮军身
上。按慈禧的意思,军机处拟了一道上谕:
年余以来,曾国藩所派将领驰驱东、豫、楚、皖等省,不遗余力,歼贼亦颇不少,虽未
能遽蒇全功,亦非贻误军情者可比。御史穆辑香阿等人之疏着毋庸议。曾国藩着回两江总督
本位。湖广总督、暂署两江总督李鸿章着授为钦差大臣,专办剿捻事宜。朝廷赏功之典具有
权衡,该大臣援古人自贬之义,请暂注销候爵,着无庸议。
上谕到了曾国藩手里,他心中甚为不快。太后、皇上虽作安抚,实际上仍认为他剿捻无
能,逼令他离开前线。他不服气,又上一折:
钦差大臣关防已赍送徐州交李鸿章祗领。钦奉谕旨,饬臣回本位。臣自度病体不能胜两
江总督之任,若离营回署,又恐不免畏难取巧之讥。请仍在军营照料一切,维系湘淮军心,
庶不乖古人尽瘁之义。
为表示自己的决心,曾国藩将朝廷颁发的两江总督和一等毅勇侯两颗铜印封起来,另刻
木质关防一颗:协办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侯行营关防”。并将此事附片上奏。
慈禧太后看完这道奏折后微微一笑,命军机处再拟旨:
曾国藩请以散员仍在军营自效之处,具征奋勉图功,不避艰险之意。惟两江总督责任綦
重,湘淮军饷,尤须曾国藩筹办接济,与前敌督军同为朝廷倚赖。该督忠勤素著,且系朝廷
特简,正不必以避劳就逸为嫌,致多顾虑。
这道上谕,肯定了他的功绩,表示了对他的倚重,曾国藩看后略觉心舒。但他意犹未
足,于是三上奏折,请开两江总督、协办大学士之缺。
十天后,上谕以日递五百里的速度送到济宁州曾国藩行营:
曾国藩当体仰朝廷之意,为国分忧,岂可稍涉嫌虑,固执己见!着即懔遵前旨,克期回
任,俾李鸿章专意剿贼,迅奏肤功。
显然,慈禧为曾国藩三请开缺的举动而愤怒了。双方都未在原定的基调上后退一步。赵
烈文、汪士铎等人都来劝说,就此罢休算了。曾国藩也觉得骑虎难下。最后,他下了狠心,
与其这样以失败之员重回江宁,赧颜见江东父老,不如干脆让她全部开缺,回荷叶塘做老农
算了。辞职毕竟不是谋反,再有人从中挑唆、搬弄,也不至于到达杀头灭门前功尽毁的地
步;只要不到这一步,他就不怕。正拟第四次再辞江督时,内阁又递来一道上谕:“曾国藩
着补授大学士,仍留两江总督之任。”
慈禧太后终于让步了,曾国藩也就不再固请了。他收拾行李,带着幕僚们打马重回江
宁。一路上心事重重,很少说话。在徐州城外,路过有名的折柳长亭时,曾国藩在轿中隐隐
见长亭粉壁上题满了诗,打头的一行字大些,写的像是“中兴将帅咏”几个字,他吩咐停轿。
曾国藩走出轿步入亭中,抬头细看,粉壁上写的是十首七绝,总题叫“中兴将帅咏”,
每首咏的是一个带兵将领。他一首首看着,前八首像是咏的赛尚阿、乌兰泰、吴文镕、江忠
源、何桂清、胡林翼、胜保、僧格林沁,看到第九首时,他的心跳了起来,那诗写道:
古今无两庆封侯,北进惜乎无善谋。
若许当初亲骑射,河淮处处是高楼。
这不正是咏的他自己吗?曾国藩满面羞惭。薛福成吩咐亲兵:“村俚野语,无礼之甚,
还不赶快涂掉它!”
“让它留着吧,也好作面镜子照照。”曾国藩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蹒跚地走进绿呢大
轿。
正在这时,前来徐州接钦差大臣关防的李鸿章带着一班文武大员亲到城外郊迎,将曾国
藩一行前呼后拥地迎进知府衙门。李鸿章恭恭敬敬地向恩师请教治捻之策,曾国藩抚须沉思
良久,什么话也没说。李鸿章再三恳求,他仍只字不言,只挥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李鸿章
接过看时,纸上写的是:“捻乱止于河防。”
望着恩师坚毅的面孔,李鸿章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将这张纸细心折好,放进衣袖里。
高楼,指山东曹州高楼寨。僧格林沁被捻军斩首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