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这六个门都由霆字营把守,若有一个长毛从这六个门里逃出去,我唯你是问!”
鲍超再憨,也知曾国荃的用心,无奈他军权在握,只得忍气听他的。
曾国荃吩咐完毕,各将正要分头行事,忽然一个身穿破烂长衫、留着杂乱白胡须的老者
分开众人,径直来到曾国荃面前,跪下叩头,大声说:“九帅,老朽有几句话要敬献。”
众将惊讶,曾国荃也觉得稀奇,莫非此老头有攻城的绝妙之策?他将两手交叉放在胸
前,弯了弯腰,尽量装出一副和蔼的态度对老者说:“你有什么话,请说吧!”
老者又叩了一个头后才说:“九帅,你的大军就要进入金陵城了,这是天意,老朽特来
恭贺。”
曾国荃脸上露出得意之色,奉天意进金陵,土人献贺辞,今后载在史册上,一定是生动
的一页!
“自古得胜进城之将,有嗜戮者,有仁厚者。”老者继续说,“嗜戮者如楚霸王,入咸
阳时火烧阿房宫三月不熄,千古留下骂名;仁厚者如曹武惠,进金陵时不妄杀一人,礼遇南
唐后主,百世赞不绝口。老朽愿九帅做仁慈宽厚之曹武惠,城破之时,兵不血刃,优待天国
君臣,封存宫府钱库,保护文物图册,留一个美名传给后世子孙。”
曾国荃尚未开口,一旁急于发大财的吉字营将领早已厌烦。李臣典冲上前去,一把抓起
老头,嚷道:“哪里来的长毛说客,花言巧语乱我军心,老子宰了你!”说完掏出新得到的
英国造新式短枪,老头吓得直哆嗦。朱洪章过来,顺手一个巴掌打得老头口流鲜血。萧孚泗
骂道:“老不死的!什么优待长毛,封存钱库,一派胡言乱语!”在这批虎狼面前,老头早
已吓得半死。还是曾国荃记起刚才设想的那生动的一页,笑着对李臣典等人说:“放了他
吧,他也是一番好心。”老头一听,慌忙抱头钻出人群,撒腿跑了。众将官大笑不止。
曾国荃挥舞那把王氏祖传宝剑,大声下令:“不要理会这个老头子的酸腐之言。兵不血
刃,还打什么仗?本帅不想做曹彬,大家放心大胆去烧杀吧!”
午刻,曾国荃下令点火,只听见三声惊天动地的轰鸣响过后,靠近太平门一带的城墙出
现一个二十多丈宽的缺口,朱洪章率焕字营冲到缺口中。缺口两边聚集着数千太平军将士,
一时间炮子、枪子、石块、刀矛都向缺口飞来。焕字营的将士也杀红了眼。双方在缺口内外
激战半个时辰后,除朱洪章等少数几个人外,焕字营先锋队四百多人全部丧命。康福、李臣
典趁势率部从后面冲入,他们踏着湘军和太平军的尸体,居然一声呼啸,最先进了城。接
着,后面的人马成千上万地跟上来,城内的太平军纷纷向城中心撤退。康禄骑在一匹羸弱的
战马上高呼:“弟兄们,都跟我进天王宫!”
此时仪凤门、钟阜门、金川门、神策门、太平门、朝阳门、洪武门、通济门、聚宝门、
小西门、旱西门、清凉门都相继失守,忠王、干王、章王先后率残部进了天王宫。幼天王洪
天贵福已吓得惊慌失措,后面跟着两个小王娘,从宫中的望楼上跑下来,拉着忠王的衣襟哭
道:“四周都是清妖,我们怎么办呢?”两个小王娘更是披头散发,涕泪交加。幼天王的两
个弟弟,十三岁的光王、十二岁的明王也哭哭啼啼地过来,站在李秀成身旁。看着眼前的惨
景,李秀成心里万分难受。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安慰幼天王说:“陛下莫怕,到天黑时,
我保护陛下冲出去。”
“库房里有清妖的衣帽!”危急中,林绍璋突然记起了洪秀全的遗嘱。衣帽很快找出来
了。李秀成挑选出一千多名年轻的战士,换上了清军的衣帽。李秀成对洪仁⒖德弧⒘稚?/p>
璋说:“这一千多号人由我统率,无论如何要保护幼天王冲出去,你们各人也都率一支军
队,保护两位王娘和光王、明王逃出去。三更后我们都从天王宫出发,大家都到江西去找世
贤,一个月后,我们在世贤那里再相会。”
“忠王,你到王府去看看吧,王太后、王娘和殿下都还没作安排哩!”康禄第三次提醒
李秀成。
“好吧,我去去就来。”李秀成说完,骑马向忠王府奔去。
半个时辰后又回到天王宫。
“家里如何安排的?”洪仁省?/p>
“我都托付给李容发了,生死存亡,听之于天,我已顾不得这么多了,眼下是保住幼天
王要紧。”洪仁吹剑钚愠傻难劭衾镆殉渎死崴?/p>
天色黑下来了。天京城里到处展开了肉搏战。湘军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大街小巷,尸
横遍地,血流漂杵。信王府被攻破了,信王洪仁发被杀。勇王府也被攻破了,勇王洪仁达不
知去向。除天王宫外,这两府是天京城内最富有的王府。
洪仁发、洪仁达两兄弟没有别的本事,只知聚敛。十年间,两王府搜罗珍宝无数、金银
满屋。顷刻之间,它们都变成了湘军的财产。
已是深夜了,赵烈文见各路人马都在城内四处抢掠,一担一担的绫罗绸缎、珠宝金银从
城门挑出,这些将领们只顾抢眼前的财物,似乎忘记了还有个内城天王宫。赵烈文看在眼
里,很焦急,他飞马跑到缺口边的一个小棚子前,向正在这里的曾国荃报告。一进屋来,只
见曾国荃歪躺在一堆柴草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望着满脸汗污黑瘦如猴的曾国荃,赵烈文
真不忍心叫醒他。曾国荃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了。
当炸药轰响,城墙炸开,朱洪章、康福带着大队人马冲进城的那一刻,曾国荃心中悬着
的千斤重石砰然落地,他一下子倒在柴草上,立时昏然睡去,任外面火光熊熊,炮弹震耳,
人喊马叫,撕天裂地,曾国荃什么也不知道了。但现在不行,外城虽破,内城未克,伪幼天
王、忠王、干王、楚王等要犯一个也没擒拿到,若将士们只管抢夺钱财,放走了这些要犯,
必是这场胜仗中的极大损失。一定要叫醒他!赵烈文打定主意,大声喊:“九帅,九帅!”
一边用手推,好不容易曾国荃才睁开惺忪的眼睛。“九帅,将士们只顾抢东西,没有进伪天
王宫,伪幼天王、忠逆都没拿住,这样下去不行。你要赶紧进城督师,进攻天王宫!”
赵烈文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通,曾国荃浑身无力,站不起来,心里想,今夜不攻天王宫
也好,打下后他们必定会趁黑洗劫一空,自己不就一点都得不到了?曾国荃半眯着眼睛对赵
烈文说:“惠甫,将士们辛苦了几年,拿点东西,不要大惊小怪。你代我下令,不要放走了
伪幼天王等人,我要回孝陵卫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打天王宫吧!”
一个亲兵上来,背起曾国荃出了小棚子。赵烈文摇摇头,扫兴地跟着出来。只见城内火
光更大了,直将天空映成一片橘红,喧闹之声震耳欲聋。此时正交三更。
天王宫里,李秀成将洪天贵福扶上马,带着一千多装扮成清军的兵士们趁乱走出,后面
跟着洪仁⒘稚荑暗热寺柿斓牧街寺恚捕в嗳恕3蹩德徊辉赋宄鋈ィ吹酵豕?/p>
里有几千断手残脚的将士,他们已不能行动,遂决定留下来,和这些将士们一起尽最后一分
力量保卫天王宫。
刚出王宫不远,幼天王的马便跛了脚,李秀成将自己的战马“漫天雪”让给幼天王,顺
手把旁边一匹驮行李的马牵过来,扔掉行李充坐骑。沿途遇见的尽是忙于抢东西的湘军,谁
也没有想到这支队伍中竟藏着幼天王和忠王。他们穿街串巷来到太平门边,只见缺口处无一
人在,大家暗自高兴,感谢老天王在天之灵的保祐,急急忙忙穿过缺口逃出城外,三支人马
合在一起,向南而去。
就在二千多人快要全部出完时,赵烈文进城来了。他看看不对头,为何这些人不像湘军
那样大担小包的呢?他们每人手中只有一件武器,出城时行色匆匆。赵烈文驱马走近一看,
糟了!他们全是满头长发!“长毛跑了!”赵烈文大声喊叫,无人理睬。一刻钟后,刘连捷
带着几个人提着灯笼过来。
“南云,刚才一队长毛跑了,说不定伪幼天王混在中间。”
赵烈文急着告诉刘连捷。
“真的?你看清楚了,有多少人?”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怕总有千把人。”
“朝哪个方向跑了?”
“南边,快去追吧!抓到幼天王,那可是第一功呀!”赵烈文催着。刘连捷打一声口
哨,唤来几百人,从缺口中走出,沿着城外马路,向南边追去。
第二天凌晨,康福带着一支人马最先来到天王宫的外城——太阳城。出乎意外,他们在
这里并没有遇到强烈的抵抗,湘军顺利地冲进了太阳城。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出现在他们的
眼前,这便是天王宫的内城——金龙殿。传说小天堂的财宝大半聚集在这里:金龙殿里的楹
柱上涂的是真金粉末,殿里陈列的每一件物品都是稀世珍宝,谁要是有幸得到其中一件,都
够他一辈子尽情挥霍享乐。湘军官兵人人眼里射出贪婪的欲火,舍生忘死地搏斗这些年,不
就是为着这一刻的到来吗?他们正要疯狂地冲过去,却突然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场面,一个个
惊得目瞪口呆,半天回不过神来。
金龙殿四周密密麻麻地站着几排太平军将士,足足有五千人以上。他们一个个衣衫破
碎,血迹满身,长期的饥饿和恶战,已使他们脱了人形,两只深深凹下去的大眼睛,像两个
漆黑无底的深洞,直呆呆地望着前方,望着渐渐增多、渐渐靠拢的仇敌,脸上无丝毫表情。
他们之中有的手残缺了,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衣袖;有的脚断了,则用一根棍矛支撑着。
大家身子紧挨着身子,胳膊紧挽着胳膊,静静地,默默地,像石垒的堤坝,像铁打的围
墙,保卫着他们心中最崇高最圣洁最景仰的天国的象征——金龙殿。
康福被眼前的场面感动了。那天夜晚潜入楚王府,与弟弟一席深谈后,回到军营,他好
几夜没有安稳地睡过觉,既为弟弟革故鼎新的豪迈气概所震慑,更敬慕他忠于信仰、义无反
顾的高风亮节。内心深处,他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英雄盖世的弟弟而自豪。还是在少年时期,
父亲给他们兄弟讲史的时候,就意味深长地指出:莫以成败论英雄。中国历史上有许多失败
的人物,无论就其事业而言,还是就其个人品德而言,都是高尚的,相对于他们的对立面—
—胜利者来说,他们都更加令人尊敬,他们之中有些人的失败,恰恰就在于其人格的光明磊
落。康福记得,父亲每讲到这种观点时,心情都显得有些激动。从楚王府回来后他想:弟弟
就是属于这种失败的英雄之列。不过,那时,他只在千千万万的太平军将士中看到自己的弟
弟一人,而今天,他看到五千多个和他弟弟一样的英雄,他们一个个都如此高大,如此威
武,虽是敌人,却不得不令他敬佩。
康福胸中波涛翻滚,不能平息。再定睛细看,他更被震惊了:人墙的前面分明已架好了
一道两尺来高的干柴,将后面的太平军紧紧包围住。有几个人在给干柴浇油。他们神态安
详,气宇宁静,如同农夫在灌园,如同园丁在浇花,站在对面二三十丈远、手持刀枪、凶神
恶煞般的湘军,在他们的眼中似乎并不存在。
康福愣住了。他身后的湘军将士们也愣住了。大家都看出了这群太平军的意图:他们要
点火焚烧,要将自己和这座金龙殿一齐化为灰烬!一时间,谁也不知怎么办,都站在原地不
动,像看戏一样地等待着即将出现的场面。只有李臣典偷偷地掏出那支英国新式短枪,对着
站在前面的康福瞄准。
李臣典一直在寻找康福,要悄悄地干掉他。李臣典和康福并无前嫌,他要杀康福,仅仅
因为康福是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带兵将官,他因此而屈居了第二。做第一个冲进金陵城的将
官,这是他垂涎已久的目标,但他又不愿意充当先锋。他知道这个先锋十之八九是替死鬼,
他要跟在先锋的后面踏进缺口,要踩着先锋的尸体进城,谁知康福抢先了一步。所以,他要
杀康福。没有了康福,他就成了带兵冲进金陵城的第一人。
康福看着看着,突然,心中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悲哀。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胜利
者,而是一个扼杀善良弱小生命的刽子手,是一个毁灭高尚纯洁灵魂的恶魔,是一个该受诅
咒惩罚的历史罪人。想到这里,他那只握刀的手轻轻地颤抖起来。正在这时,他看到金龙殿